第107章 烈士暮年(1 / 2)

缺月沉沉藏海雾,更漏声声报春寒。

主院廊下悬挂的元宵花灯莹莹,流苏袅娜垂穗,为寒夜平添了几分暖意。

幺娘一身单衣,绕着冬青树前趟拗步,舒指坐腕、顺逆开合间,刚柔俱泯,一片神行。

拳法之道,神意为上,形式次之,兼之者方为妙,张昊陪着宝琴出屋,不觉便被幺娘行拳的神韵摄住,宝琴同样看得痴迷。

幺娘收势展臂捧天,降气归元,如是者三,瞥一眼廊下二人,转身去了书斋。

张昊香一口身边的小媳妇,绕廊进来书房说:

“你在通州肯定泄露了行藏,老头看出来了,你看看你,我和他如今是师徒,难道要杀人灭口?亏你练的是太极,性子咋改不了呢?

哎呀呀,你这是啥眼神,连我也要杀掉?明日你过去给他、算了,他好像不在乎礼数,你注意下就行,对了,刘骁勇过来说什么没?”

“那是你的狗腿子,问我作甚,一边去!”

幺娘额汗津津,脸上粘着发丝,高揎兰袖,拨开他,取了换洗衣物去澡房。

张昊估计刘骁勇没啥要紧事,出屋和廊下洗衣的小媳妇打趣几句,去西跨院伺候老唐。

老唐饭后用了汤药,依旧半卧着,似乎专等他来,张昊以退为进,执礼说:

“老师,有事咱明天说吧,早点休息才利于康复。”

老唐抬手示意他坐下。

“躺了这么久,哪里睡得着,幺娘是你正妻?”

又来!张昊点头,坐床沿说:

“还没拜堂,两个都没。”

见老唐锁眉,忙一本正经道:

“老师多虑了,我有奶奶许可,再者,学生信奉程朱理学,牢记北溪性理二十五条,至今还是完璧之身,奉子成婚的事绝不会发生。”

老唐哑然失笑,这小子倒是比假道学可爱的多,就是嘴太欠。

“何为奉旨成婚?”

“肚子里的孩子。”

“为师有些好奇,你怎会找此女做正室,且听我说完,通州四行仓案牵连甚广,悬而难结,凤抚姜孝章已免职,我不会再深究。

寇犯淮安,圣上担心凤阳有失,让我暂代凤抚,南直隶我能走动,再远就不行了,此次南下是迫不得已,俞总兵之事你知道吧?”

张昊怔了一怔,忙应道:

“听说是替胡总督背锅。”

老唐缓缓点头,叹道:

“为师的全盘计划因此被打乱,俞大猷与我一直有书信往来,先前他已派出夜不收,如今他不在,单凭卢镗支撑难免差些火候,我怕再拖下去,苦心筹谋便要前功尽弃,所以我准备行一步险棋,毕竟局势就算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吾老师要干一票大的!张昊身体一震,睁大了双眼。

唐老师复出短短一年,官职连升,倘若再立奇勋,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和老子做对?

再者说,东乡招丁造船,香山募壮剿匪,一刻也不停息,他不缺兵马粮草,只缺机会!

紧张、刺激、使命感,统统都来了,他猴子似的蹦起来,出屋去查看院里的动静。

东厢尽头值房敞着门,西厢小丫头住的屋子亮着灯,三步并作两步回里屋,兴奋道:

“学生愿为老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老唐欣慰道:

“暂时还用不上你,有胖虎就够了,此番动员的兵力很多,眼下最缺大船,所以就想到了那支赈济辽东的船队,若有损毁,我尽量补偿。”

弄了半天没我啥事,张昊当即就泄气了,怏怏不乐说:

“胖虎那边留些看家的就好,香山这边学生能凑足一千人马,大尖屿还收缴有火炮,老师全拿去好了。”

老唐笑笑,一个下县凑出千余民壮,已经很难得了,接过他递来的信笺抻开,看一眼就脸色大变,继而目眦欲裂,牙齿咬得咯咯吱吱。

他走运河南下松江,见到胖虎,才得知有一批火枪海运北上庙湾,直到此刻他才惊觉,这批走私军械数量之巨,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以至于他的双手都禁不住颤抖起来,惊怒过后,是深深的悲哀和无力之感,他很清楚,通州四行仓走私案,背后牵涉的是金陵徐国公。

眼前的佛山铁冶家族走私案,则牵涉内阁官员,李待问是惯犯,当年在双屿被抓,是谁搭救不难猜,至于地方官员,怕是无一人清白。

他拧眉瞑目沉思许久,睁眼望向新收的关门弟子,苦笑道:

“我只知道你胆子大,不料竟大到这种程度,考虑过自身安危没?”

“学生是钦定榜尾,前途无亮,我一个光脚的,岂会怕他们穿鞋的,葡夷走私船队早就走了,羊城窝主和佛山嘉会堂一直没动静,显然也怕我破罐子破摔,把此事捅破天,再者说,老师来了,他们再傻也不敢动我。”

张昊大吹法螺,丝毫不提自己以捕鲸为借口,跑去海上避风头的胆怯行为。

老唐摇头叹道:

“我会给两广总督和羊城按察司去信,不过香山偏远,这些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莫要大意,归根结底,只要老夫一举肃清海疆,他们就不敢动你分毫,此次行动最忌打草惊蛇,火炮我不能带走,丁壮也用不着,你给胖虎写封信,路途遥远,那边得早些准备。”

张昊扑地叩谢师恩,爬起来好奇道:

“老师,你准备咋整?”

“做好的你的事就行。”

老唐声音沉郁,目光深深地凝注虚空,若有所思,神色间多了几分凛冽和阴鸷。

张昊不敢再问,老头不说内情,他只能靠猜,杀去脚盆国是做梦,既然想毕其功于一役,那肯定像永乐扫北、成化犁庭一样。

不知倭寇海盗是否流行五岳会盟的把戏,这才是犁庭捣巢、聚而歼之的最佳时机,明日得问问幺娘,他琢磨了片刻,试探道:

“老师,江浙闽粤沿海岛屿虽然不少,可适合葡夷、倭寇和汉奸合伙经营的贸易点并不多,比如双屿、濠镜澳······”

老唐放下思绪,侧卧身子说:

“看来你知道的不少,双屿港兴盛二十多年,后来被卢镗捣毁,至今也有十多年了,那时候、嗯,你多大了?”

老师你思维太皮了,张昊实诚道:

“学生年方二九。”

老唐嘲笑道:

“我十六时候一嘴毛,你十八还光溜溜,虚报年岁虽是常态,你胆子也太大了些,传闻圣上钦定三甲时候,召你······”

说话间,他忽地皱眉不语,辗转轱辘身子说:

“火盆端出去,我身上出汗了。”

张昊把炭盆端去堂屋,沏壶茶端进来,倒了一盅茶水送到老师嘴边。

老唐目光炯炯,毫无倦意,问出心中的疑惑:

“你不把黄世仁放眼里,我原以为你在和他义父黄锦合伙做生意,可我从东乡过来,看到严世蕃的管家奴才也在那边吆三喝四,你引来这么多势力,到底想做甚?可知这么做的下场?”

老师真格是个人精,从俺的年纪,竟能想到这么多,张昊叫屈道:

“老师你太高看我了,他们不是我故意引来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也见到那个阉人有多嚣张,好像我的产业是他的一般。”

老唐颓然无语,这世道,想做事真的太难,此番复出,自己何尝不是被丢上砧板的鱼肉,从此戴上严党的帽子,声名玷污,亲朋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