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盘里的灯芯忽然大亮,爆出一个灯花。
张昊收回思绪,见宝琴趴在案头,愣愣的望着他,笑道:
“守着我不困么?走,睡觉去。”
“抱我。”
宝琴笑嘻嘻跳起来,张开双臂扑到他身上。
次日没排衙,张昊吃过饭去签押院,朱笔大印噼哩啪啦猛挥,一堆积压公文顷刻搞定。
刘骁勇既好笑又担心。
“少爷不仔细看看?”
“头几天他们不敢乱来。”
张昊铺开宣纸,换一杆墨笔,他要发布上任的第一份通告。
不是什么晓谕境内四民,严禁私宰、私盐、私铸、赌博、嫖娼、盗窃等事的安民榜文。
而是好消息,县衙招工啦,一季三套衣服,三餐有肉管饱,待遇齐全,食宿全免。
干一年买地建房,干三年能娶婆娘,无论男女老幼,多劳多得有奖,呼朋引伴有赏。
另,本县即日起常年高价收购甘蔗,重金雇佣制糖、土木、水手等任何有一技之长者。
凡通过试用,一律签约,技艺高超者、愿意入籍落户者福利多多,有其他要求可面谈。
礼房经承秦长河口称县尊,拿着点卯簿进厅。
“你来的正好,找人把广告抄上几百份,让铺长房安排驿卒去各村张贴,晓谕百姓知晓。”
张昊打开点卯薄圈圈叉叉,搁笔道:
“还有事没?”
“啊?是是,没了没了。”
秦长河拿着所谓广告扫一眼便愣住了,闻言回过神,誊写状榜是承发房的事,不过老爷吩咐,他不敢推辞,取回点卯簿告退。
回到礼房再看榜文,忍不住感叹这笔好字、和内容一样惊人,提笔先抄写一份,扯嗓子朝院里呼喝,一个年轻书吏顷刻跑来。
“去各房找人帮忙,越多越好,老爷等着用,一字也不能给我差!”
年轻人接纸退下,秦长河拿着广告原件皱眉。
最新的邸报和两份京报,是饶知县从府城带回来的,原来这位张知县是会试前茅,若非污卷,二甲没跑,怎么也不可能来香山。
不说那支骇人的船队,家丁分明是军汉,昨晚醉仙楼赴宴,董巡检二两猫尿上头,与那个叫费青的开句玩笑,被打得鼻破脸肿。
如今衙门关隘处,都换成了知县家丁,容恒修怕不要肚皮气炸,这厮也就会欺负老实的,遇见个豪横,还不是连个屁都不敢放。
他翘起二郎腿,心说生意交给家人打点就行,哪能这般大张旗鼓,授人把柄,容恒修见到告示怕不要乐坏,嘿嘿,有好戏瞧了。
签押院值房里,刘骁勇见少爷出厅锁门,估计又坐不住了,拎刀出屋提醒道:
“少爷,明日放告。”
“差点忘了这事,南监押的女犯伤好没?”
“浪里飘说涂氏配的方子,天热,还在化脓,恐怕不死也要残废。”
“去看看。”
张昊不敢大意,甫上任就死人,被有心人抓住小辫子可不好。
女监就一个犯人,叫池琼花,自称疍户,无亲无故,在石栅乡酒铺做暗娼,结果被一个恩客家人捉住,扭送县衙,告她勾引有妇之夫。
这女的挂破鞋进城,一路被折磨得不轻,饶知县看她被百姓打得太惨,判个官仓舂米的苦役,扔去狱里养伤,一直耗费公家米粮至今。
费青安排人去南监做事,得知容典史想把这个女犯弄去怡红院,此女竟然不肯。
他有些疑惑,此女本就是娼妓,只要答应容恒修,便不用再受罪,为何不肯?
南监即仪门西边的监狱,衙门坐北朝南,故名南监,狱门上方绘个大狴犴,有些像虎头,浪里飘坐在值房吹水,见少爷过来,头前引路。
监狱有内、外、女三部分,内监关押命案大盗、死罪重囚,如今空着,外监关押轻罪刑事犯人,现有六个老少。
狱卒打开牢门,骚臭霉味扑鼻而来,过道对面的高墙有个小洞,做透光通风用。
外监左边牢房空无一人,犯人都关在右边,石壁间隔,硬木栅栏做门,里面犯人听到动静,纷纷爬到栅栏门边,望了过来。
张昊扫一眼蓬头垢面的囚犯,捂鼻子急急退出,怒道:
“放他们出来做事,先把牢房全部冲洗一遍,明日带去东门外干活,不准虐待他们!”
说话间,只见从女牢甬道那边快步过来个粗壮妇人,一身号衣,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狱卒宫二了,张昊听说她男人是刽子手,祖传砍头。
妇人惴惴不安近前辩解:
“老爷恕罪,小妇只顾给女犯看伤,不知老爷过来。”
我信了你的邪!容恒修不是让你逼女囚就范么,张昊打量她的七尺肥躯,好个母夜叉宫二,不去干活真是白瞎了。
“外监六个人犯交给你,去东门外工地上工,晚上再押回来,多算你一份工钱。”
“小妇多谢老爷关爱!”
宫二闻言欢喜得手脚没处放,她从小就不会做女子礼节,抱拳作揖不迭。
旁边人憋住笑,努力做严肃表情。
头间牢房躺的女犯听到脚步声,睁开眼,露出惊讶之色,挣扎着撑起身子。
张昊见她三十来岁模样,蓬头烂衣,脸颊凹陷带伤,姿色还在,原罪不轻,难怪被乡民施虐暴打,又被容恒修相中,再看那条伤腿,糊着草药,颜色黑绿瘆人,不会是坏疽吧?
“饶知县临走提起过你,不用怕,等伤养好你就可以走了。”
女犯苍白起痂的嘴唇颤抖,未语泪先流,咚咚咚连连叩首。
“宫二,背她去吏舍,让惠民局派人给她瞧病,她要是死了,本县唯你是问!”
张昊出来女监,吩咐罢宫二,脚步不停,牢里太特么臭了,呵斥浪里飘:
“跟着我作甚,把牢房全部打开清理!”
回到后宅,就见正院里摆满旧家具,涂氏母女带着几十个妇人在擦洗晾晒,都是在东城外雇的疍家船女,叽叽喳喳,也不知道她们在说啥。
跨院静悄悄的,张昊去里屋换衣,缠上布腰带坐去床边,宝琴蔫儿巴叽躺在凉席上看话本。
“老是躺着对身体不好,要是不怕累,后天咱们一块出去转转。”
宝琴苦着脸说:
“想想还是在金陵好玩,闷了就去姐妹处走走,一晃一天,哪像这里,到处破烂,什么也没有,我去书铺买话本,人们看我就像怪物。”
张昊安慰她。
“不是看怪物,是看仙女。”
“你不去办公?把我带的黑白子拿来,我教你博弈。”
宝琴爬起来推他。
“我得去东门外选址,实在无聊就去找芫荽,总有的玩。”
宝琴气得乱蹬腿。
“你走吧,我睡觉好了。”
张昊忙搂着哄,宝琴靠他怀里唉声叹气,幽幽道:
“难怪女人都想有个孩子,没有你,至少有孩子陪着。”
张昊没能憋住笑。
“你还是个孩子好不好,等我把摊子铺开,到时候你想玩就玩,想做事就做事,用不着伤春悲秋,怨妇似的。“
“讨厌,你才是怨妇。”
宝琴掐他一记,笑逐颜开,拿腔捏调发嗔:
“说、说你是怨妇,哎哟!反了反了,敢打我屁股,有本事别跑,看我不揍得你哇哇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