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倭寇清理干净,她隔窗望去,对面大院似乎是个仓库,一溜四行仓房,依稀可辨。
幺娘张弓搭箭,巷子里举火指挥的倭寇应弦毙命,又射倒两人,楼梯那边便传来奔跑声。
她不敢停留,跳出后楼,摸去四行仓东边,抽冷子放几箭,接着又逃。
倭寇们发现外围有敌人放冷箭,分兵围剿,幺娘仗着身手,东奔西突,能杀就杀,贼众就跑,好像渊中游鱼,倏忽来去。
她的体力终究有限,躲在一家柴房里喘息时候,忽然听到城外传来一声悠长螺号,这才发觉窗隙外,天际不知何时露出一丝鱼白。
随着螺号接连传来,倭寇乱哄哄涌上大街,纷纷往南门跑去,恍若逃窜。
幺娘趴在房顶观察片刻,确定倭寇在撤退,脱掉血迹淋漓的倭寇装扮,摘帽露出发髻,挎弓跳下墙头,钻出巷子,拎刀上了狼藉的大街。
焚毁的房屋余烟在晨曦中飘荡,街道上尸骸枕藉,四周静悄悄的,依稀有悲泣之声。
几支羽箭斜斜飘来,钉在她身旁,幺娘回望,内城的城头上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姐,倭寇往东跑了!你没事吧?”
张昊看见幺娘孤零零出城,飞奔过去。
幺娘接过水囊一气抽干,擦擦嘴说:
“估计是官兵来了。”
张昊连连点头,兴奋道:
“从出海口那边过来的,倭寇船只就停在下游不远,他们发现后路被劫,往东边逃了,我放了好几枪,打死五个掉队的家伙!”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就见一小队官兵从南边官道疾驰而来,中途变队,将他们团团围住。
“放下武器!”
“你们是什么人!”
官兵们乱纷纷喝叫。
“倭寇往东跑了,大概四百来人!我是前往南粤赴任的官员,路过此地!”
张昊让大伙把武器放下,闹出误会可不好。
“给我拿下!”
带队将官见这个少年信口雌黄,挥刀喝令。
张昊任由官兵把刀架在脖子上,着急叫道:
“赶紧召集人手追倭寇吧,我们又不反抗,你们怕啥?”
“大头带人看住他们,其余随我来!”
那将官顾不上疑问,纵马驰入城中。
熬了一夜,张昊有些累了,索性坐在地上,看着官兵翻检大伙带的干粮包袱。
叫大头的小旗官摆弄一回收缴的鸟枪,呵斥手下押着张昊一行进城,城门随即关闭。
蔡知州在大堂上忙得焦头烂额,闻报有奸细自称知县事,惊讶喝令:
“速速提来!”
张昊自报家门,新科进士姓名都在邸报上印着,又是对岸名人,眨眼就成了座上宾。
蔡知州逮住堂下的士卒好一通训斥。
大头让手下交还武器,出衙庆幸不已,这伙人个个身怀宝刀,牛高马大,哪里是倭寇,得亏没让人动手动脚,否则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蔡知州客套一大堆,张昊心生厌恶,拢手道:
“州城甫遭倭难,太守公事繁忙,我等不敢再加打扰,先行告退。”
蔡知州顿做愁上眉头状,又叫人安排食宿。
幺娘跟着出衙,看到内城街道安然无恙,颇觉安慰,出城路上,见他找那些巡逻的士卒套话,疑惑道:
“不走?”
“倭寇突破江防说得过去,可本地卫所数千驻军,竟让倭寇杀进城里,你不觉得奇怪么?”
张昊冷哼一声,眉眼霜寒。
倭犯通州,老沙和师父都提到过,原以为是流窜劫掠,没料到是直接攻城,最可疑的是本地驻军,好像消失了似的,不弄明白他寝食难安。
在南城门找到那个百户亲兵大头,询问一番,又去内城东门找袁百户,据说就是这位袁百户带兵,在四行仓坚守了两天两夜。
张昊上来城头,只见军士们躺了一地,呼噜扯得震天响,个个肮脏不堪,还有人挂彩带血。
“小老爷见谅,兄弟们几天不敢眨眼,一泄气就撑不住了。”
袁百户被值守的士卒推醒,听大头说眼前少年是新科进士老爷,有问必答,干脆利落。
原来海门守御所遭倭寇夜袭,千户孙良元带头跑,
孙良元在州城待了一天,大概是觉得不安全,借口搬兵,从北城坐吊篮上船,又跑了。
眼前这位年轻的袁百户,是孙良元临时抓差,从小旗火线提拔为代理百户。
袁百户坚守的四行仓,是我大明开国第一功臣、中山王徐达部下、安陆候吴复的后代、世袭泰州卫指挥使吴克己的产业。
四行仓被倭寇拼命围攻,仓库管事凄惶哀嚎,袁百户这才闹明白自己升官的真正原因。
张昊听他言语,并不在乎为谁卖命,只要能杀倭寇就好,这是一位二十郎当岁的好男儿,那个飞将军孙良元,也算慧眼识人。
在州衙时候,蔡知州告诉他,上月倭寇由日照南来,流害千里,一股从黄淮出海口庙湾犯淮安,目前这一股是从江口如皋、海门而来。
倭寇为何直奔州城,八成是冲着四行仓的货物,这里面的水可太深了,细思极恐,他一个新科进士而已,插手的下场,怕是小命不保。
至于诸卫驻军为何迟迟不救,此刻他也明白了,狼山总兵奉命率兵出海,去哪、干嘛,都是军事机密,目的自然是全歼这一股来犯之敌。
“快看、是姚家荡那边!”
袁百户指着远处升起的烟柱兴奋大叫:
“一定是追上倭寇了,我们两百多个弟兄,战死大半,杀光这些狗娘养的!”
“走不走?”
幺娘心烦虑乱,推攘张昊。
“我得去衙门告辞,通州是东乡搬不走的邻居,这个蔡知州不能得罪。”
身在官场,张昊没法任性,去衙门磨了半天嘴皮子出来,重返南城,又没走成。
南城焚烧破坏严重,衙门征集丁壮四处灭火,街上到处是人,死活都有,而且受伤的百姓众多,郎中忙不过来,嚎哭遍地,惨不忍睹。
张昊心里难受,派人回船报信,让刘骁勇去找大头帮忙。
有官兵、衙役出面,张昊打借条征用一家布庄的棉布,四处收集锅碗器皿,烧盐水放凉,教授召集来的老少包扎术,用盐水给伤者清洗伤口,再用消毒布缠上,他能做的只有这些。
他用缝衣针给一个老头缝完伤口,包扎好,交代伤者家人如何护理,擦擦汗抬头看一眼铺满天际的晚霞,一天就这样不知不觉的过去了。
一队官兵纵马路过,幺娘拉扯张昊,示意他看。
为首武将是一个面相清癯的老头,旁边马上那个高壮大汉盔甲染血,不是胖虎是谁?
队伍穿街而过,直趋内城,众将士在州衙下马,蔡知州早已候在灯火通明的官衙前,扶扶乌纱,急趋几步,上前长揖施礼。
“下官蔡明达、拜见督抚!”
“知州免礼,进去说话。”
老头凤目斜觑一眼,缰绳甩给亲兵,摘了下头盔抱臂弯,灰发苍髯,疾步上了石阶。
蔡知州称是提着袍脚,弯腰快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