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外天色不觉已是黄昏,荔娘扶着酒气熏天的严东楼坐进玫瑰椅,丫环送来茶水,点上烛台,张昊去几边坐下,拈块核桃酥嚼着说:
“看见江方舟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大哥不分贤愚贵贱,礼贤下士,我做不到!”
严东楼醉醺醺抻开腿,扯扯长衫领子,搁下茶盏说:
“蔡茂春带他登门,我总不能把他赶走吧?你小子也是父母官了,要有容人的肚量,庶吉士换他一脸伤疤,值么?哟呵!敢给大哥使脸色了啊,罢了罢了,你们的事我不管。”
张昊黑着脸恨声道:
“他叔父纠结江湖匪类,假借我的名头在江阴设局,哄骗外地商人几十万大银。
我不得不去松江扩建皂坊,想方设法补偿那些受骗之人,这才把案子压了下来。
听说因为分赃不均,他叔父被人杀了,可我的仇还没报,又怎会与江方舟和好。
这厮底细我一清二楚,在武昌被人戳破画皮,又冒籍金陵,会试是大哥帮他吧。
不然他凭什么中进士?欺世盗名之辈,那日若非大伙拦着,我定会打断他双腿!”
“你们的恩怨我听他说了,与他不相干,冤家不可结,结了无休歇,听不听随你,至于会试,他走的李阁老路子,也与我无关。
不提这些,我问你,朝廷严禁濠镜澳葡夷去羊城贸易,守澳官每季抽税不足百两,你为何要去那边做官,莫不是眼红南珠生意?”
严东楼一脸的好奇。
张昊暗呼厉害,自己前脚搞定官职,人家后脚就知道了,难怪大伙都说,兵、吏二部是严家外府,传言一点不假。
“南珠是疍民拿命换来的血泪生意,我做不来,听说南海有鱼,大如山岳,大哥,你说我要是想法捉到,天下岂不是再无饥荒?”
严东楼愕然,特么的东海不能捉吗,何必跑到南海?这个小兔崽子端的不老实,唤荔娘道:
“去把那封信拿来。”
扭脸对张昊说:
“大哥用皂引入股如何?你和齐白泽的约定我知道,大哥不会抢你生意,我去浙东出货,卖去海外,至于齐家,他没二话。”
“······”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张昊张口失语,哥哥也叫不出声了。
曾经孜孜以求的进士金身,在对方眼中,真的连个屁都不如。
罢了,不是早就料到有今天么?全当交保护费了,我忍!
“一个篱笆三个桩,有大哥入股,作坊从此再无后顾之忧,股约我随后让人送来。”
严东楼闻言大喜,再看眼前这小子,意态很疲惫,显然是经历了天人交战,示意荔娘把书信递过去,温言道:
“看过信再说,有大哥在,往后此类屁事不会再有,今天叫你来,是江方舟求到我头上,原想做个中人,既然你不喜欢,我也不勉强,说实话,江方舟这种货色我也不喜,当今之世,入我眼者也就一二人,大哥看好你!”
呵!这是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的既视感啊,夺了我的真金白银,一句甜言蜜语就想打发?
张昊疑惑的打开信,看一眼脸色顿时大变,一目十行看完,双手直接筛起糠来。
可惜窗外没有应景的雷声,张昊手中的信笺飘落地上,惊怒大叫:
“大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谢向北狗贼吃我恁多好处,特么的竟然忘恩负义!”
“两面三刀,背信弃义,官场向来如此。”
严东楼喝口茶水道:
“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往后注意些就是,谢向北我来收拾,区区松江知府,他算个屁!”
张昊擦擦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抖抖索索拿起几上茶盏,咕咕咚咚猛灌。
严东楼和声细语安慰道:
“放心,有大哥在,用不着害怕,天色不早了,走,跟大哥吃饭去。”
“我这会儿啥也不想吃,大哥利用齐家做海贸没问题,关键是原料,油菜推广很重要,否则产量难以保证,我过两天南下赴任,到时候就不来告别了,大哥你忙,我走先。“
张昊神思不属起身,带得椅子咯噔一声大响。
“大哥送送你。”
严东楼扶着椅子起身,貌似酒劲还没过,有些步履不稳,侍立廊下的荔娘急忙进屋搀扶。
丫环提灯笼引着张昊离开,严东楼推开搀扶的荔娘,笑眯眯背起手,步履轻快的回后宅。
张昊钻进轿子搓搓脸,两手交叉,大拇指慢悠悠顺时针绕圈,此法调动周天倒转,善能降气退火,方才他气得不轻,并非全是做戏。
那封信是松江知府的奏疏抄本,主要是告他黑状,私聚流民、侵占官田、盗采海盐等各种逾制违禁,罪大恶极,可以把他砍头十回。
松江开发有鄢茂卿的虎皮撑着,而且谢知府也捞了不少油水,他不信这厮会干傻事,那封检举揭发的奏疏,很可能是得了小严授意。
制皂产业理论上已姓朱,他并不担心告发,让他想不到的是,严东楼的胆子竟然大到这等程度,明知皇帝插手皂业,也要分一杯羹。
最可恨之处在于,严东楼是赤裸裸的逼迫和要挟,他庆幸自己早有准备。
他在通政司观政,对衙门猫腻洞若观火,严东楼可以截留任何人的奏疏。
通政司没落不假,由于它的特殊作用,这里实质是各方势力的角力场。
衙门看上去风平浪静,底下却暗流汹涌,几个主官身后都能牵出一只大佬出来。
正堂官李登云老好人,手下只有章参议一个心腹,貌似虚有其表,实则不然。
李登云是太子党,因为老乡加亲家是今科十八房读卷官之一,裕王府侍讲学士高拱。
若非高拱被任命今科考官,几无存在感,嘉靖这么做的用意不言而喻,要立太子了。
那个一直忙碌建西苑的李通政,是徐党中人,尽人皆知,徐阁老唯严嵩之命是从。
江浙倭乱,徐阶举家搬迁江右,成为严嵩的老乡,还把长孙女嫁给小严做妾室。
徐阶名声和人品都不咋地,人送外号小妾,正因为如此,才有可能继任严嵩做首辅。
衙门里最活跃的当属陶通政,乃铁杆严党,据说严嵩义子李文华当年也做过通政司使。
严嵩能稳坐钓鱼船,李文华功不可没,这厮想要自立山头,单飞不久便丢官暴毙。
天子脚下,官场之上,人家才是演员巨星,老子就是一个死跑龙套的啊。
小轿吱吱呀呀,张昊惆怅感慨。
心说像我这种一身傲骨,品性高洁的谦谦君子,真滴不适合待在这块污浊地儿。
城里套路深,身为知识青年,就要去农村,香山的广阔天地,才是俺大展身手的舞台。
羁鸟恋高天,池鱼思阔海,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天高海阔胡不归?归去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