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履虎骚年(1 / 2)

嘉靖微微侧了一下头,看向女儿手中墨卷,眼神瞬间一亮,好字、好可怕的字!

墨卷上的行书凌厉险绝,杀机四溢,气势之盛,让人惊叹、悚栗、窒息。

他瞬间想到了王羲之的字,结构美妙、笔画精到,每个字的每一笔,都像雕琢过,却又是信手拈来,这种集形意气为一体的豪迈、恣肆和率真书风,实已到达超凡入道的极高境界。

再看卷上名姓,他拈须皱眉,缓缓靠在龙椅里,疑惑转头,望向一边侍立的黄锦。

黄锦挪步探头,被嘉善瞪了一眼,笑道:

“公主还在生奴婢的气呢,哦,这小子是常州知府张耀祖的崽儿。”

他是皇上潜邸伴读,后来从龙侍驾,陪着皇上从湖广来京师继承大统,掌司礼监,总督东厂,张家闹得动静不小,逃不过他耳目。

嘉善拿着文章,看得心潮澎湃,小眉头紧紧地蹙起,心说这不是个坏人呀?

也不对,一篇文章看不出忠奸,倘若王莽当时便身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而且张昊舅父是敲诈许家的恶棍之一,许从诚惊吓病故,总归是因我而起。

姑姑和姐姐都说张家可恶,那便错不了,我的仇一定要报,没人能欺辱我!

她歪头斜眼怒视过去,见黄锦垂下眼皮子,身子挡着她爹视线,在茶杯里蘸蘸手指头,抹在卷子上,墨迹很快就污了一块儿,嘴角翘起,顺手把卷子压在最

“父皇,想什么呢?是不是要带我出去玩儿?”

嘉善摸出袖中绢子擦擦手指头,转身腻在她爹身上,东拉西扯,又抱怨父皇说话不算数。

直到嘉靖答应抽空带她踏青,开心得把大氅脱下,给她爹披上,喜滋滋叉手行礼告退。

女官绣娘和小答应在后殿廊下候着,见主子喜笑颜开出来,都是欢喜不已,陪着她得胜而去。

奉天殿宝座上,嘉靖望着外面的广场,深深叹息。

“素嫃还是太小了,朕舍不得她下嫁。”

黄锦示意小太监换茶,轻声道:

“好事多磨,公主定能找个好夫婿。”

嘉靖颔首,伸手把卷底那份卷子抽出来,哈的笑了一声。

“胡闹!怎么回事?素嫃几时出去的?”

黄锦回道:

“灯节前后出去两次,头次是去看望裕王、景王、宁安和长公主,前些日子华、咳,张家在大兴和宛平建了两个大澡堂子,叫华清池。

暖棚菜和孵化房都离不开澡堂的暖气,开年长公主入宫,带嘉善公主出去散心,去华清池看破壳的鸭子,也许?老奴等下再去问问。”

嘉靖看罢墨卷,脸上彷佛挂了一层寒霜,眼神阴戾,直勾勾望着虚空,实在有些怕人。

火器是朝廷对内对外战争中,非常倚重的利器和长技,国初便是如此。

正德年间,佛郎机火器进入闽粤官员视线,西夷火器最大的特点在于子铳。

子铳可以预先制造暗放,轮流装发,极大增加了射速,乃其制胜之秘。

当年汪鋐打败佛朗机人,得其火器,本土化的西夷火器,成了明军主流装备。

再后来,翁万达征讨安南,屡建奇功,受他赏识,总督宣府、大同、山右三边军务。

其间与蒙古骑兵作战,修筑大同至宣府间的长城,战功赫赫,靠的就是火器。

佛郎机铳本土化有两大类,一是大中型火炮,一是小型火铳,广泛用于陆海作战。

东南抗倭战争中,又出现一种便捷犀利,对明军造成很大杀伤的火器,鸟铳。

闹了半天,佛朗机鸟铳早就传入中国,无人重视,倭狗与佛朗机勾结,反而仿制极精。

当年与佛朗机鸟铳一起传入中国的,还有西夷火药制造,枪药配合,威力大增。

西夷火药颇为独特,在于将粉末状火药弄湿,形成成块药饼,然后粉碎成颗粒状。

王恭厂试验过,这种火药燃烧速率和效率更高,闽粤海民仿而造之,官司却懵然无知。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然而工部戍字库的库存鸟铳,止有数千,不堪咨取。

而王恭厂、盔甲厂所造鸟铳,已把料价和工价压到了极低,每支依旧不低于5两银子。

还有火药、铅弹、马匹、车阵,这笔账算下来,鄢茂卿搜刮的银子眨眼就没了。

即便倾力打造一支火器部队,应该交给谁统帅?

谁能为朕担负收复河套之重任?

嘉靖觉得自己的心肝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揪住,那是腹背受敌的极度困境之感。

汪直斩首,江浙消停,然而闽粤又乱起来,可以想见,三月东北风消停,浮海而至的倭寇会更加疯狂,胡宗宪缺兵缺粮,依旧要靠银子来解决。

他的后背则是北虏,去年大同受创最深,虏酋攻破杀胡口,围困右卫城池八个月,直到兵部尚书杨博率各镇兵马,准备与敌决战,贼酋才撤退。

一只寒鸦拍着乌沉沉的翅膀,呀呀地飞过殿外广场。

透过门洞极目远望,暖阳映射着黄色琉璃瓦和赤红色宫墙,千回百转,返照在他那张阴郁瘦削的脸庞上,愈显得冷厉如寒冰。

“今科张昊年纪最小吧,十八岁,一腔热血的年纪啊,他的籍贯怎么回事?”

皇帝的心事,与其说是明白无误地写在面孔上,还不如说是多年陪伴导致的心知肚明,作为一个奴才,黄锦只能勾头不安的等待。

听到皇帝问话,他暗暗松了口气,好奇的拿起案上卷子。

只见上面父子籍贯不同,一个原籍顺天,一个原籍江阴。

至于策问,满篇激愤,一看就是个愣头青,东阁阅卷那道关都过不去。

再看书法,布局森然,气势磅礴,但凭这份造诣,他也要甘拜下风。

“这小子幼时便有神童之名,结果好悬被庶母害死,张家老太太便带着孙子回了江阴。

那一年?奴婢记得南直隶解京充俸的金花银拖欠,皇上仁慈,张耀祖因此下放常州府。

一晃都快十年了,母子、父子,祖孙三代人,至今还是分居两地,······”

说话间,他愣了一下,又看一眼卷子,年纪果然对不上,别人都是往小了瞒混,这个兔崽子偏生往大了糊弄,到底差了几岁这是?

他见皇上沉思不语,估计是想起庚戊那一年鞑子进逼京师的糟心事,默默的退到一边。

“让他也来,朕要见见蔡国公的后人。”

嘉靖说着起身,大氅滑落在须弥座上,殿外太阳正暖,不由得想起女儿闹着要踏青的事。

黄锦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出来吩咐内侍去办,心说张家小子走狗屎运了,本来是二甲的墨卷,嘉善弄巧成拙,反倒把他推进了三鼎甲。

等待放榜期间,张昊让手下去买铁砂,过火杀毒,浇醋杀菌,请来缝衣娘,做了一件铁砂马甲、两个臂袋、两个腿袋。

一套练功服披挂起来,不下百十斤,跑不动,只能扎马步慢悠悠摸鱼,促进气血周流灌注。

中午吃罢饭,消消食,铁砂三件套又穿上,累到坚持不住才脱掉,接着打拳。

此法是老李教的,趁着热乎化劲,不然就是浪费精华,没了重负再划拳的滋味,就像吃了人参果似的,浑身轻利,遍体毛窍都在尖叫。

“少爷,应天府衙来人,急得团圈转,让你赶紧进宫,少爷、肯定中状元了!”

裘花跑到后院,激动得直哆嗦。

进宫!?

张昊激灵灵打个寒颤,见鬼了吗?还说打完拳去国子监领进士礼服呢,到底出了啥情况?

急忙细问,确实是面圣,眼下想啥也没用,赶紧冲洗换衣化妆,跟着寻他的衙役去皇城。

路上他倒是问明白一点,上午就有士子被招进宫,办差小黄门几个会馆跑遍,死活找不到他,无奈又让顺天府帮忙找,这位衙役知道天海楼是张家产业,终于摸到正门。

张昊越发忐忑,进宫貌似好事,但是他这种假冒伪劣真滴受用不起,这不在计划内啊!

进宫时候日头已偏西,到了文华殿外,带路太监交代一声,丢下他走了。

张昊一个人站在那里,好似木头桩子,没人招呼,眼看天色暗下来,一队太监提着灯笼路过,依旧不理不睬,彷佛他不存在一般。

他这会儿也想明白了,朱道长既要修仙,还要掌控帝国,岂会等候他一个小人儿,怕是上午就回了西苑,甚至把他给遗忘了。

天也黑透了,冷风嗖嗖的刮,朱道长这会儿在考虑翻哪个妃子的牌子吧,话说我大明的皇上,不时兴翻牌子这一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