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老乡农惟敏没来,乡试饮宴后,对方直言不会再科举了。
老农是个明白人,能中举已欣喜若狂,不敢再有奢望了,因为时下的春秋二榜,渐被世宦豪门垄断,换言之,上升通道被婆罗门后代堵塞了,寒门士子只能往死里卷,这就是世道。
看见江南会馆牌匾,他敲敲轿厢,下轿迈步进院,路旁石碑上刻有集资建馆的士商名字,董份、项元汴名列前茅,当然还有苏商齐老狗。
直穿过厅,转去二进跨院月门,迎面是一座阁楼,大堂宽绰,字画满墙,高几上摆设四时不谢之花,一群士子围在八仙桌边,正在高谈阔论。
张昊纯粹是顺路游玩,扫一眼就走,听到堂上有人怪腔怪调笑道:
“哟!世美兄,一向少见啊,这是下来透透气儿?”
张昊扭头,说话这货一身锦绣,八字胡很是抢眼。
一个戴飘飘巾,穿着土布道袍的士子从楼上下来,圆脸上不见什么异色,朝左右拱拱手,脚步不停往院里去。
八字胡顿时拉下脸,叫道:
“站住!问你话呢,装啥清高啊,看不起大伙是不是!”
“志友不要胡闹,连着看了几日书,趁着天好出去走走。”
圆脸士子又朝桌边众人拱手。
“哈哈,我给你们说,来时世美就是搭我的船,你们别不信,来人!给我捉住他,说不定他还穿在身上呢,快快!”
八字胡兴致高昂,旁边两个跟班一拥而上,堵住圆脸士子去路。
那个叫世美的士子袍袖轻颤,脸色涨红。
霸凌啥时候都不缺,张昊示意,刘骁勇上前两脚,两个豪奴惊叫不及,叭唧摔翻在地。
八字胡跳脚大叫:
“反了反了!小子你哪来的,这里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圆脸士子也惊了,拱手作揖,左右说和。
“误会,千万莫要伤了和气,众位年兄,志友是误会了,我给他解释过,他偏不信,我看的是内子绣的诗词帕子,并非女子小衣。”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方鹅黄汗巾抖开。
“众位帮我劝劝,切莫生事!”
八字胡恼羞叫嚣:
“不关你们事!纵奴行凶,见官又有何惧!”
张昊笑道:
“这么多眼睛看着呢,你小子倒打一耙是吧?妙极,刘大哥在西城捕营做事,今日过来巡查,见你纵奴行凶,这才仗义出手,得咧,你小子去大牢会试吧,哈哈哈哈······”
八字胡脸上先是涨成猪肝色,再看刘骁勇器宇轩昂,脸色又变得惨白,颤声道:
“我、我们是玩闹,你误会了,大伙说是不是?世美我们是朋友。”
“正是如此,在下多谢兄台直言相帮,志友爱玩笑,其实并无恶意,大伙赴试不易,一场误会,还望兄台担待则个。”
圆脸士子深深作揖,替八字胡求肯。
张昊指指八字胡,恶狠狠道:
“志友,我记住你了。”
“哟,这是咋啦?”
“一个二个怎么和斗鸡似的?”
“哎呀,光州、永叔,咱们去看看桭廷在不在楼上?弄不好又要扑空。”
三个士子优哉游哉进院,见堂上气氛不对,打个哈哈,赶紧远离是非。
一个挽着花篮的女子从楼上疾步下来,打眼看见张昊,转身拉住上楼的一个士子。
“老爷买枝花吧,春闱定能高中探花郎。”
那士子被卖花女拉住,正待推辞,扭头瞥见卖花女相貌,瞬间呆住。
京师冬季鲜花叫堂花,堂者煻也,暖房烘焙,赶考士子往往不吝重金购买,图个好彩头。
旁边两个士子见到那卖花女眼如秋水,眉如春山,同样惊艳发痴,其中一个回过神笑道:
“士章发什么呆啊,你运气来了,探花郎嗳,服了你,小娘子,给我来枝牡丹。”
那个叫士章的士子终于回神,忙道:
“我买、我买,姑娘、哎——”
卖花女扭头见张昊已走,挽着花篮便下楼,根本不搭理这些大头巾。
月门处突然跑来一个年轻人,卖花女看到他手势,精神陡振,转身把花篮往那个士子手里一塞,飞身而去,恍若一道流光,眨眼不见。
楼堂里一众士子瞠目结舌,楼梯上的三个士子同样是一副见鬼的表情。
一个戴着六合绒巾的士子揉揉眼,又推推抱着花篮发痴的同伴。
“士章,我是不是眼花了?”
叫士章的看看花篮,芍药、牡丹、梅花、茉莉,花瓣呈艳含露,馨香扑鼻,可是那卖花人的面容,比娇艳芬芳的花朵更美,他捧着花篮,失魂落魄望向月门,涩声道:
“是真的。”
萧琳侧身站在会馆门口,朝街道两边张望,见张昊往东去了,扭头问:
“确定围住了?”
追上来的年轻人喘着气连连点头。
“躲在一家宅院,我姐听到有女眷叫嚷发现他的,狗贼害死我叔,这回跑不了他!”
“走!”
萧琳深吸气,疾步汇入人流。
她斩断心魔北上,在宣府得到消息,李子同二哥化名赵全,为虏酋俺答汗筑板升,开府建衙如同王爷,黄智峰化名李自馨,留在了赵府。
对方势大,硬来不行,她只能徐徐图之,想不到赵全突然派人南下,对方狡猾至极,佯装不知有人跟踪,突下杀手,害死她十多个手下。
对方人马在山右一分为二,一队被她全歼,一队纠缠至顺天,只剩一个光杆,其余都被她宰了,赵全派人南下之目的,与她的猜测一样。
不出她意料,圣莲令还在江宁,至于藏匿地点,就在这个被她困住的狗贼嘴里!
新年雨雪频,梅瘦别有韵,寒更过于腊,晴犹不似春。
正月十五这天,蹲守宣武门外丞相胡同的眼线来报,辰巳之间,先后有五拨人前往北府递帖,其中一拨人辰时三刻入府,至今未出。
张昊不敢再拖,诸事吩咐下去,回后宅小楼写个拜帖,拿纸袋装起来,换一身外出行头。
严教授陪他北上时,给他捎来一封家书,父亲的信一贯谨慎,旁人看不出什么,他懂。
父亲已经明白,儿大不由爹,暗示他去找严家,其实他早就有此打算,因为世人皆知:
请托送礼哪家好,国朝分宜老字号!
历科会试,主考官反正都是翰林学士,其余考官是各部尚书,不够就从翰林院拉人凑数。
读卷官跑不了内阁大佬,严阁老当政这些年,会试阅卷首座的位置雷打不动。
这叫为国选才,培植党羽什么的,都是无知之辈胡咧咧,当皇上眼瞎么?
分宜字号是父子店,找老严不行,毕竟双方年纪和辈分悬殊,首选当然是小严。
小阁老名气比他爹还大,但凡官员履职,无不先到宰相胡同,找北府小严拜山头。
敢弹劾严家的基本都死了,即便侥幸没死,也会乖乖变老实,就问你服不服。
关于小严的各种消息他都听腻了,概而言之一个字:贪,贪得无厌,贪心不足。
白展堂得了吩咐,督促厨房把少爷要的吃食备好,亲自把食盒送到后院。
张昊示意刘骁勇提着,乘轿出了酒楼车马门,他要会会这位遗臭后世的小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