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你放心,我爹是工部郎中,当年本地漕河段泛滥毁田,我爹在这边待了好多年,不然也不会临走还要跑来看一眼,他就这脾气,说话有些难听,只要不违禁,绝对没事。”
张昊生出些敬意来。
老头主持水利,不缺捞钱机会,一家子却形同百姓,连碗羊肉汤都舍不得喝,可见是个干实事的好官,接着套路就出来了:
“哦,原来是他,叫徐、徐······”
“徐九思,咳。”
小徐还是以他爹为荣的。
倔老头子满腹诗书,可惜相貌有缺陷,又不肯同流合污,始终升不上去,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他也希望别人能记住自己老子的名字。
张昊吃惊瞪眼,他知道徐九思,后世公务猿的榜样,戏曲七品芝麻官的原型。
“玉田酒你爹做出来了?”
小徐挠后脑勺,疑惑道:
“我爹是爱收集酒方酿酒喝,都是村酿酸汤,贤弟你、你?”
张昊确定徐老酒就是流传后世那个名人,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他后悔认识这老头了。
自家的生意一直在朝廷红线内外游走,他处处谨小慎微,稍有风吹草动就警觉起来。
老头突然直呼冒青烟大名,他只想弄明白原委,货船要去京城卸货,南下纯属骗人。
眼下要是脚底抹油,实在是、那个、啊,是吧,他一脸纠结,径直去楼堂坐下。
小徐莫名其妙回座,心说难道真是违禁货?
张昊苦笑道:
“徐老伯,我家船只还要去京师卸货,这一来一回得好些天,你能等不?我管吃管住。”
“后生,搞啥鬼名堂呢?你家生意不小啊,做到京师去了,顿顿管酒管肉不?”
老头喝口上好的云雾茶,满意叹息道:
“难得吃回甜食,过瘾,可惜了,天要上冻,我等不起,小二!把剩下的给我包起来。”
幺娘见老头一家子出门而去,扯扯呆坐的张昊。
“后生,你搞啥鬼名堂呢?”
张昊郁闷道:
“我吃饱了撑的,你不觉得老头很有意思吗?”
“深井冰。”
幺娘点点桌子,小二赶紧过来报账,把找零奉上,一把铜钱。
“小付收着吧。”
幺娘慷他人之慨,撩起道袍下摆起身。
小徐脖子里套上独轮车缰绳,推着他爹往西城门去,把张昊问的话说了。
徐老酒抱着娃娃坐在被窝里,身子晃晃悠悠,咂摸半天说道:
“兴许是违禁物,再不就是同僚之子,你说出我的身份,他有些不好意思,罢了罢了,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徐茗挑着行李担子,边走边吃点心,他媳妇又往他嘴里塞个小麻花,不提防被他咬着手。
不疼,显然是故意的,你个没羞没臊的,妇人左右看看,一巴掌拍他身上。
过了城门巡检,小车吱吱扭扭上了官道,一家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北边这半条街应该都搬走了吧?”
张昊往东溜达,问身边的小付,歪头斜视幺娘,见她愣怔,禁不住得意的笑了。
妹纸,你可以叫我张一街。
小付说:
“小的也闹不清,听师父说,整个坊区都被杨主事买下了,反正挺吓人的。”
张昊是明知故问,纯属显摆,尤其在亲近人身边,开心难过总想诉说。
他给这边来过信,让小杨把街区买下,计划把这里改造成金融一条街。
天朝古代社会经济都是贡赋经济,即除了赋役的征派以外,整个社会,基本上是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但到了大明,经济格局大变。
其背景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小冰期降临带来粮食匮乏,奥斯曼帝国铁骑无敌垄断丝路贸易,欧夷为了生存,不得不下海寻梦东方。
随着地理大发现,全球一体化浪潮狂飙突进,海外白银涌入世界超市大明,贡赋经济悄然变成了商品经济,突出特征是白银货币化。
大明亡于白银货币化,因为在白银取得无限法偿地位的通货格局下,政治没有与时俱进,而且朝廷对社会经济的掌控,被削弱殆尽。
谁掌握铸币权,谁就掌握世界,大明没有铸币权,以前任何朝代,利用铸币权解决财政问题,是统治者屡试不爽的方法,我明没有。
事实上,从嘉靖年间开始,为应对南倭北虏,朝廷就经常通过铸造铜币缓解财政压力,但均未能成功,解决赤字的唯一方法是加赋。
也就是向百姓压榨更多脂膏,然而银子都在先富起来的官员和商人手里,这些人几乎是不交税的,而且垄断了海贸和全国的工商业。
明亡于张居正的一条鞭法,这项改革以强化国家财政为目标,却在客观上加速土地私有化、白银货币化,以及官贵富豪的资本积累。
全国土地清丈,查出隐田80余万顷,这些土地原被豪强隐匿逃税,清丈后虽增加税收,却以律法形式,确认了土地兼并的合法性。
一条鞭法将赋和役合并为银两,源头掌握在西夷手中的白银,成为法定货币,土地为唯一税基,促使地主疯狂兼并土地来提升收益。
换言之,国营厂矿、海贸、工商、土地,全部向私人集中,朱家皇明公司被掏空,至于天灾、西夷、起义和野猪皮,根本不值一提。
天灾、党争、腐败、起义、满清等,无论大明因何而亡,归根结底,战争是政治延续,政治是为了经济,也就是利益,一个字:钱!
拯救大明,必须从钱下手,就像懂王拯救阿美利卡,悄咪咪筹备了稳定币,太阳下没有新鲜事,这就是数字经济时代的全球铸币权。
而他,只能能从临清票号一条街起步。
开办票号,离不开市场的需求,笨重是金属货币先天缺陷,商贾对便捷货币的渴求程度,无须赘言,否则不会遍地都是钱铺子。
大明银票面市,其实只差临门一脚,所以他搞了个票号一条街,毕竟想要守住自己创意,只有一个好办法,那就是把它做成第一。
他相信,只要各地镖局铺开,银号跟进,汇通天下不是梦。
张一街、张半城、张全国,统统不是他胸怀。
金融怪兽养成,将会吞天噬地。
哼哼,老子打遍蓝星无敌手!
拐过十字口,北街镖局门前打眼有个直插云天的铁旗杆。
可惜今日没啥风,花里胡哨的镖局绣旗软塌塌垂着,半天才飘那么一下下。
两个劲装汉子标枪似的立在大门前,年底是镖局生意旺季,不时有人进出。
但见那柱子上的楹联颇有气势:地接齐鲁,大泽深山龙虎气;学宗孔孟,礼门义路圣贤心。
幺娘扫一眼门楼牌匾,有些好笑,简直不伦不类。
“福威镖局?作威作福,也不怕招人厌。”
张昊原打算取名东风,想了想,还是福威比较符合脾胃,笑道:
“是有点土,整个辟邪剑法就齐活了。”
过去细看牌匾,落款是瀛洲二字,此乃本地知州名号,想必冒青烟书信送来,杨云亭腰杆子硬扎,跑去衙门要的墨宝。
顺着盖瓦起脊的屋宇式大门进去,是一个大四合院,端茶小厮奔走廊下,客人不少。
一个年轻书生从二门过道旁的茶房里出来,望着蛋黄似的日头伸个懒腰,见进院的三人之中,那个女扮男装的气质不俗,忙迎上去见礼。
“贵客面生,谈生意在两边厢房,不拘哪间屋子,天寒,请屋里奉茶。”
“我们砸场子的!”
张昊挺胸叉腰吼了一嗓子。
年轻人面皮一滞,侧身展臂伸手,皮笑肉不笑道:
“好说,朋友里面请!”
幺娘忍住笑,当先进了二门过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