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三场,每隔三天考一场,加起来也就三天三夜,大家都是成年人,为了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车马奴,这点小罪真心没人在乎。
天快亮时,刮了一夜的风渐渐变小,四个号军做好饭,又烧些开水,任由秀才们来热饭。
张昊嚼了几片牛肉,觉得天似乎猛地亮了一下,随即便听到外面有人大叫:
“不好,下雨了!
“惨了惨了!”
“快、快!”
号房是三面墙,一面空空,若是不遮挡,考试就要泡汤,张昊慌忙取雨布遮挡。
大雨说来就来,噼里啪啦砸下,张昊撑开伞抱怀里,瞪眼缩脖看雨,好似荷盖下的蛤蟆。
一阵疾风裹雨吹进号房,雨布翻飞,草泥马奔腾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两侧的号房里,同样是叫苦连天,哀嚎声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几声号炮,要发卷了,张昊抬起伞沿,只见金鸡独立的明远搂模糊在风雨中,这个监考的了望楼算是白瞎了。
一个号军披着蓑衣,在栅栏外的走道里来回奔跑大叫:
“还有谁没有雨具?快快报来,马上就要发卷,迟了不要后悔!”
考试程序雷打不动,卷子很快发下,张昊把众人借用过的漆黑小褂子拧干,搭在油纸伞上,终于听不到烦人的滴滴嗒嗒漏水声了。
扛着伞小心铺开卷子,看到首题就两眼冒光,暗道陈主考是讲究人。
头场考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科举重首场首题,他胸有老严命题作文,桂榜题名妥了!
再看又惊了,连连看下去,背上起了一层冷汗,陈升给的题目只有四道还在,其余全变!
依着秋闱惯例,头三道四书题最重,关乎录取,后四道五经题次之,关乎名次。
七道题也就是七篇命题作文,写下来总共才两千来字,何须蜡烛,他挥笔可就。
可严教授准备的三篇八股文失效了,肿么办?
不要慌,慢慢来,他喃喃自语,自我安慰。
心说我不需要解元,哪怕当孙山、吊榜尾,那也是中了,何况还有备案。
张昊喂自己一粒定心丸,暂且把难题抛开,在卷首填姓名、年龄、籍贯,以及三代名讳,还有所习本经,收起墨卷压在雨布下。
这一场考的其实是基本功,答案是统一的,无非是看谁的破题思路妙,八股做的好,当然了,文风也要合乎主考官的偏好。
张昊铺开草稿纸张,先把老严给他做的文章默写下来,检查一遍,试做那三道陌生大题。
他绞尽脑汁做了一篇,搁笔通读一遍,特么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老严的水平不是盖滴,再看自己的,自认解题思路正确,惜乎遣词用句存疑。
他自己也不敢确定某句出自何典,卷子交上去,文章水平参差不齐,陈升定能发现端倪。
张昊一边搜刮脑回路做题,一边盼救兵。
一道黑影挡在号房外。
张昊抬头,号军手中正是他交给杨廿三的小抄本,伸手接过,迅疾塞进袖子。
那号军似乎在挨个观察屋顶漏雨情况,很快离开,又去别的号房查看。
张昊把怀里雨伞压低些,猛翻小册子。
解题立意、起承转合、声律字数严格的排偶句子,这些八股制艺套路他都懂,但是肚里没货,懂套路也是白搭,正因为如此,所以八股文应试教育之首要,便是背诵大量经书和古文。
小抄在手,典籍我有,张昊好似百花丛中的小蜜蜂,可劲的采蜜。
给命题作文选材而已,一顿操作猛如虎,小半个时辰便摘选完毕,把小本本压在屁股下。
嘘口气,开始细捋逻辑、遣词造句、讲求对仗、琢磨排比,把文章做出花,做出气势。
觑见那个号军又巡视至此,赶紧招手。
“秀才,这么大雨,不是你一个人考棚漏水,小心些就好。”
黑瘦号军一脸不耐烦过来,见张昊把小本递过来,皱眉接了塞怀里,心说这就好了?
张昊抱拳笑笑,不去理他,埋头打草稿,大约午后时分,基本搞定那三篇草稿。
吃些牛肉,通读一遍草稿,还算满意,寻思一回,狠心把老严做的也稍作改动,尽量追求七篇文章的水平相当,不留一丝后患。
下午卯时,这个栅栏里开始有人叫着交卷,张昊磨蹭到天黑,收拾随身物品,呼喊一声,号军打开栅栏,带他去受卷官处交卷。
贡院大街灯火阑珊,幺娘打着伞站在街边人群里,见到他出来,摇手跑过去。
张昊看到她笑脸的那一刻,身上的所有疲惫都消失了,心里有一股暖流在涌动。
有人等着的感觉,人间最好。
“你这三篇章法严谨,立意尚还可取,不过瑕疵也有,这真是你做的?”
小楼上,严教谕翻看张昊默写的文章,深感惊讶,继而大摇其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有这等水平,何必冒险作弊?
幺娘、宝琴和花不如站在一边,见老严摇头不迭,个个花容失色,担心得不要不要的。
张昊见老严摇头,一颗心瞬间沉入太平洋,把三个娘们赶走,关上门,气都喘不匀了,脸上分明就俩字:药丸,他强自镇定道:
“你觉得过关的几率有多大?”
老严把自己代入阅卷房官,皱眉沉吟半天,说道:
“之前我自忖必中,你把我的文章改得、也说得过去,你看这一篇,此处平仄对仗不工。
这么浅显的错误实在不应该,毕竟这些大题,就是考校你们的基本功是否扎实。
再看这一题,我平时就给你们出过数回,这个、都是经常考的题目,考生们自然不陌生。
中不中,首场七篇就定了,后面两场是走形式,只要中规中矩,就没啥大碍。
主考官陈升的文章里有大道本无外之语,看似心学,其实这人骨子里还是朱子学那套。
你的文章符合陈升治学理念,有我的文章打底,只要不出意外,应该没问题。”
“真没问题?”
“问题我不说了么?有一处韵部平仄毛病,八股文、试帖诗都讲求对仗,这是从小就要掌握的基础,在这方面犯错太不应该。
不过瑕不掩瑜,看文之外,还要看字,字若不堪,或涂改过多,文章再好也没用,你的字无人不赞叹,这是录取的必要条件。”
张昊松了口气,一屁股坐下来。
“老师适才为何摇头?”
“摇头?没有呀。”
老严在桌上书堆里扒拉,找了几本书推过去。
“下两场都不难,你记性好,要多看多记。”
乡试每场考什么有固定内容,第二场考试内容为论一篇,判五道,诏、告、表任选一道,检验学子是否具备做官的基本功。
对张昊来说,剩下两场很轻松,不过他也不敢大意,若不想再等三年,必须发粪凃墙!
八月十二日,第二场开始。
搜检继续,龙门开启,张昊仍回头场考房,接过卷子打眼一看,铺陈纸笔,缓缓研墨。
那个黑瘦号军觑空又过来。
张昊摇头,号军纳闷离开,随后发现这小子一直安坐书写,颇为疑惑。
太阳慢慢爬上来,狭窄的号房里湿热难耐,张昊解开一身厚衣,奋笔疾书。
卷子很快就搞定,他耐着性子苦捱,听到远处号房有人喊叫交卷,收拾物品跟上。
人数凑够,大伙一起出龙门,今天出来太早,幺娘没来,张昊去街口乘轿回酒楼。
乡试第三场考经、史、时务策五道。
策论顾名思义,议论时下国计民生,给朝廷献言献策。
大明科举轻策论、重八股,秀才们只会纸上谈兵,也没啥高见,策论不是拍马就是童言。
那个号军巡视两回,见张昊摇头拱手,随后再没出现。
他这回依旧熬到别处叫着交卷,随大流出来。
幺娘今日早早就在街对面候着,见他出来龙门,过去帮他拿雨具包裹。
“走水路,船等着呢。”
张昊嗯了一声,听到归鸿声声,仰头望去。
今年寒到江南早,未及中秋见雁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