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人心惟危(1 / 2)

段大姐说起往事,美眸中潮来潮去,泪水忍不住簌簌滚落。

一旁的宝琴也是抑制不住眼泪往下淌。

张昊对段大姐的辛酸经历,以及不甘堕落的从良挣扎,很是同情和钦佩,但也仅此而已。

风俗业有三六九等,段大姐和宝琴都是幸运儿,再苦也是锦衣玉食,至于这一社会特殊群体中的绝大多数人,任你如何挣扎,也跳不出火坑。

然而若要解放这些人,必须掀翻皇明旧世界,吃饭砸锅这个理想他有,否则对不起上辈子从小到大佩戴过的红领巾、五道杠和镰刀斧头徽章。

幺娘眉梢汗珠滚滚,轻手轻脚上楼,站窗边瞄一眼,回自己房间拿换洗衣服。

宝琴握着段大姐的手,问自己的心:张昊这小子会不会娶我为妻?

答案是肯定的、令人心酸的,若要成为这小子的正妻,怕是比登天还难。

段大姐就是前车之鉴,以为有了感情就有了一切,没料到倾注全部心血的如意郎君,会因为家人反对,背叛盟誓,真情不值一文钱。

归根结底,出身决定一切,卑贱的女人没有资格进入官宦人家,做正妻更是痴心妄想。

念起自己出身,宝琴黯然神伤。

她给幺娘卖过惨,还博取了大小姐的同情。

五岁时候,她被妈妈从一群女孩中挑出来养在身边,妈妈虽然严厉,其实还是疼她的。

妈妈是罪官之女,被美娘的师父救出教坊司,在江宁开家曲馆,其实就是个私人妓院。

她在曲馆长大,见惯了娼妓生活,她们都想从良,可是把命运托付给男人,就像赌博。

被人骗走积蓄、被人抛弃后重操旧业、被人家大妇百般折磨,还有人万念俱灰自杀了。

妈妈不相信男人,她也不信,段大姐傻得好笑,以为能遇见忠厚至诚之人,屡试屡败。

早年贪玩,妈妈带她去看望慈航院的老病妓女,见到了她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可怕景象。

若非美娘的师父愿意出钱,给这些快死的、已经死的人看病念经,没人在乎她们死活。

从那时候她就暗暗发誓,一辈子不要做风尘女,她学会用功,也学会了耍心计看脸色。

偷听到美娘要把她送给楚王,她半夜就逃了,除了随身盘缠,其余只能让段大姐保管。

她和段大姐都是自由身,否则真不敢逃,逃妓被抓,官府打完妓院打,不死也要残废。

她问过妈妈,原来楼院东家要按人头交税,人逃走税还要交,肯定要想方设法抓回来。

段大姐帮她把船都订好了,最后想着这小子的底细自己清楚,拿他试探一下才是上策。

没料到轻而易举就搞定了,不用逃的好处是不少,奈何要做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好在张昊年纪尚小,正所谓先到先得,拴住他不难,其余再慢慢计较。

哼!姑奶奶可不是好欺负的,臭小子若是胆敢负心背叛,我会让你哭天抹泪、悔不当初!

张昊眼里饱含同情,偶然低声劝慰,询问几句,终于听她倾诉完全部故事,便不再见外,问段大姐晚上吃了没。

宝琴居功自傲,接腔说:

“姐姐是自由身不假,却也不能随意应付那些慕名求见的客人,又着急过来,哪有空吃饭嘛,都怨你,少爷,人家想吃糕点。”

张昊让她去库房要,对段大姐说:

“大姐,我说句难听话,你不是遇不到老实坯子,而是身为花魁,想凭着才艺和美貌,在所谓的鸿儒中,找一个可以托付终身之人。

可惜现实与理想格格不入,此类人仕途经济观念极强,就算一时被你吸引,可万一遇到关节眼,他们不会因为你,去挑战社会规则。

你回蓬莱阁,怕是觉着从良滋味,还不如青楼自在,瓶花终究会被丢弃,树花当春依旧盛开,勘不破才子佳人幻梦,怕是没有出路。”

“弟弟说的一点没错,那些男人的爱慕追求,不过是贪图美色,可怜我从落入风尘的那一刻起,便做着逃离苦海、姻缘美满的痴梦。

可笑我做了一个女人能做的一切,却被心上人道貌岸然地鄙夷唾弃,我不是执迷不悟,而是不愿嫁给那些胸无点墨的市井之辈罢了。”

段大姐一副早已看开的模样,叹口气,擦拭眼角,眸光潋滟嗔道:

“瓶花终究会被丢弃,树花当春依旧盛开,真真是说到姐姐心坎里了,我真是纳闷,你才多大,倒像个过来人似的。”

张昊一个战术后仰,躲开这个认命躺平剩女点过来的春葱玉指。

“大姐,咱说正事,天海楼的茶间说穿就是交流人脉消息的所在,帮客人促成买卖,推销自家生意,分寸你懂的。”

段大姐收敛媚态,正色点头说:

“其间轻重我自有分寸,生意无非是利益,有时候不在于赚多少,而在于平衡,有人得必有人失,咱不能坏了自己的招牌。”

张昊暗赞,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这才叫花魁,宝琴那种雏儿,只配叫花瓶。

宝琴端着一大盘点心,一阵风进屋,那副担心的小模样根本掩饰不住。

段大姐似笑非笑,心说这个护食的小蹄子,怕是跑着来回的。

平明五城开,稍见市井喧。

早市本是酒肆食铺最闲之时,天海楼门前却人潮熙攘,你挨我挤,异常热闹。

酒楼外临街摆了数张桌案,伙计们忙着片烤鸭,与事先切好的鲜椒丝、黄瓜条、大蒜泥和甜面酱一起,用烙饼包卷,递给排队的顾客。

勾连后河的车马巷里,肩挑、车载和舟运食材者往来不绝,都是金陵五城的大小商贩。

如今烤鸭、海鱼和辣椒,俨然成了是金陵人最爱,商民起早贪黑来天海楼送货、进货。

“不卖!这是唐宋真迹,一千二百两就想买去,做梦!”

张昊一副市侩嘴脸,从马厩大院侧门出来车马巷,站在街边,对身边的小刘掌柜和裘花说:

“我姐说早市烤鸭摊子火了,没想到能火爆成这样,你们说说看,我稀罕宋鸿宝那点银子吗?”

裘花哈腰点头笑道:

“少爷所言极是,李初见这首遗世大作现世,闻风的读书人能把梅妍楼挤破,都想一睹为快,我看这幅宝贝最少值万两银子!”

张昊眉花眼笑说:

“烤鸭摊子明日撤了,伙计们早晚不得闲,怕是撑不住啊。”

刘黑娃急道:

“都加了双薪,大不了再雇些人,少爷,撤了不大合适呀。”

“看见没,那些老茶客图的是一个清新雅致,他们忍了这么久,嘴上不说,心里已经不满了,格局要打开,盯着蝇头小利太没出息,早市利润让给五城商贩,烤鸭批发生意才能做大。”

朝阳金光万道,红日爬上了城头,气温一下子就上来了,张昊抽出掖腰里的折扇问:

“鸭蛋又收了多少?”

裘花斜一眼皱眉沉思的刘黑娃,替他回道:

“本地收上来的不多,都是南边运来,可能是时日太久,孵化房打下来不少。”

“雇人发传单吧,竞标招商才是王道,手上的事交给顾顺,你来主持。”

裘花的眼神陡然一亮。

他亲历过东乡第一届咸鱼招商盛会,那些财主富豪百般奉承胖虎的情形,能把他羡慕死。

如今这等肥差终于轮到老裘我了,他死死地按捺住满心欢喜,应承拍马之辞脱口而出。

张昊呵呵傻乐,一副甘之如饴的死样子。

云压轻雷,风驱疾雨,入夏的第一场雨说来就来,断断续续下了数日,干旱稍解,暑热更甚。

“绿杨堤畔蓼花洲,可爱溪山秀,烟水茫茫晚凉后,捕鱼舟,冲开万顷玻璃皱······”

楼堂戏台上,正在搬演南曲《风筝误》。

伴随着幔幕后悠扬的弦索、胡琴、小鼓和司板乐调,粉光霞艳的优伶情绪振起,声腔靡丽,台下老少茶客聚精会神,沉浸在清风爽籁般的曲乐声中。

段大姐接过侍者小娘端来的茶盘,摆手让她忙去,莲步款款上了二楼。

小妇人一身月白衫裙,娥眉淡扫,乌发堆鸦,金步摇的梅花坠子随着娉婷脚步叮泠泠轻晃。

“你个泼皮无赖,惯会做张做智,见你一面好难!哈哈哈哈,今儿个还不是乖乖的给大爷我端茶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