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人生海海(2 / 2)

腰板忽又塌下,苦叽叽说:

“天下第一厨啊,我做梦都想,就是不知道啥时候天下第一。”

张昊一脚踹过去。

“今天、就是今天!滚——”

幺娘坐在大堂一边听曲,一边等张昊,昨晚说好的,今儿一起去朝云阁看名角。

张昊过去和几个拱手的老茶鬼还礼,指指台上,大伙都是会意的笑。

这些天酒楼一直在给老客送糕点零食,茶座呈爆满之势,曲班生意跟着大好,外援队伍急剧扩编,送给幺娘的水果能让她吃到腻。

“也不知道你看上那个昆仑奴哪点了,客人要是知道厨子是个番鬼,谁还会来?”

幺娘适才看到他和石烂嘴进了茶房,出来酒楼,忍不住埋怨他。

张昊笑而不语。

石步川祖上确实是非洲昆仑奴,永乐年间被海商卖来大明,不然也拿不到南直隶镇江户籍。

这厮早年去南粤贩私盐,被倭寇抓去船上做水手,逃回家变乖,老老实实做个鱼贩子。

今年渔汛这厮去下沙捕捞队做雇工,眼红坊丁待遇高,苦于相貌磕碜,应征无门。

这厮有一天看到他在渔场,硬着头皮往营地闯,被揍得鼻青脸肿,气急吼了一句“怀才不遇、白玉蒙尘”的戏文,终于得偿心愿。

集贤楼两个厨娘都是做时兴菜的,独缺海鲜厨子,牙行急切间也找不来。

他只得把东乡伙房的厨子要来,自打捕捞队出海,厨子们天天杀鱼,勉强做得海派风味。

一块儿来的还有这黑厮,这货确实会做海鲜,在倭船上当奴隶,一日三餐可不就靠海么。

什么煮海蛎、炖蛏子、烧鲜贝,总之诸般海鲜都做过吃过,得意之作是石板烧。

这厮把一条巨大的石斑鱼去鳞掏内脏,搁石板上烧,抹黑椒撒海盐,烧酒一浇,齐活。

众倭说这是人间绝味,死而无憾,当场封其为厨子,这厮也因此有了逃跑的机会。

不管如何,黑厮上进心可嘉,有他传授的后世厨艺加持,那就是天下第一海派神厨!

朝云阁在城东,是应天一流的勾栏瓦舍,今日里外收拾得格外喜气,谢绝闲杂人等,应天礼部尚书家小公子大婚,要在这里款待宾朋。

将近午时,朝云阁门前车马喧嚣,在尚书府参加完礼仪的宾客纷至沓来。

据说南曲魁首苏大家今日要在朝云阁献艺,试问:谁不想一睹为快,听一听那清丽婉转,让人丧其所守的天下第一声腔?

张昊插进人流,手里呼扇着大红销金帖,他这份请帖是顾顺弄来,没帖子会被拒之门外。

大厅尚未坐满,楼上雅座空无一人,戏台子上面,众乐师正在调弄弦管。

张昊给幺娘拉开椅子,朝一桌不相识的员外们拱拱手,坐下来与大伙寒暄客套。

两个面白无须的人物笑盈盈进来大厅,迎宾的年轻人邀请二人上楼,其中一个摇头,说了些什么,随即被请到近曲台的一张空桌。

客人已经来得差不多,迎宾上台,向众人称谢致歉,众人乱纷纷还礼,闹了半天,这位迎宾的年轻人,竟然是孙尚书的二儿子。

台下觥筹交错,台上班主说了些吉利话,乐器走起,角色上台,演的是一部南戏传奇,花好月圆的调调。

幺娘倒杯丹阳酿品砸,蹙眉道:

“不是说苏大家登台么?”

张昊扭头看看楼上坐席,依旧空空如也,执壶给同桌的宾客挨个倒酒套近乎,完事与身边的家伙唠嗑,登时大失所望。

原来高太监一大早就派人去尚书府送过贺礼,本人并未亲至。

对面一个黑胖员外另有小道消息奉送:

“苏大家昨儿下午去了桂园,我辈若想一饱耳福,只能明日花银子再来朝云阁。”

桂园在应天大大有名,乃留都镇守高太监的宅邸,一圈儿宾客无不叹惋失望。

金陵父老都知道,太监们爱看戏、爱哭鼻子,或花前月下,或坎坷桥段,抽泣难抑的太监们,堪称金陵大小戏场一绝。

高太监是一个资深的老戏迷,园子里养有幼童,专门请来名师教授孩子们演习戏剧。

苏大家南曲魁首,堪称我大明天后巨星,喜事和爱豆凑一块,张昊以为高太监肯定会来朝云阁,因此有此一行,没料到扑空了。

访家小本本有载,金陵兵备太监不止一人,尊称镇守者,只有高隆这个掌印太监。

说穿了,高隆是天子放在陪都的带队的耳目,一个人便能和应天六部诸衙大佬平分秋色。

乡试考场要抽调卫所士卒做号军,搜检监视、维持秩序,带队武将在高隆面前,犹如叭儿狗,如果拿下高太监,意义不亚于临阵斩将夺旗。

他的秋闱攻略,把高太监定为首要目标,金弹开路也得讲究技巧,他想近距离观察一下先。

结果情报有误,裘花这个废物误我!

其实细想一下就能明白,大婚之日,尚书府才是贵宾云集之处,朝云阁的宾客档次显然要低,高太监连尚书府都不去,又岂会来朝云阁。

张昊有些小郁闷,端起酒杯仰头抽干,黄酒而已,这是大明主流酒水,下贱人才喝白酒,他在桌下踢了幺娘一脚,使眼色示意回家。

幺娘肚子尚未填饱,对他不理不睬。

宾客们下午还要去尚书府观礼,她也想瞧瞧官宦小姐出阁的排场。

人生梦一场,最美又是哪一刻?

午宴不过是便饭,宾客们陆续离席,幺娘随着人流往尚书府去。

张昊气得跺脚,只能跟着,一个乡下妹纸,真的没见过啥世面,离家这么远,走丢了咋整?

其实他是担心自己,抄了黄丐首银窖,又得罪白莲教,再来金陵,个中酸爽,不足与外人道也。

他让幺娘夜探梅妍楼,一而再再而三,啥也没发现,臭娘们看出他害怕,颇有些蹬鼻子上脸,可恨!

尚书府张灯结彩,贺客往来不绝。

时下接亲并非一定要黄昏,而是选择良辰吉时,晚上拜堂,礼仪套路繁琐,官宦之家尤甚。

二人随贺客入园,竟然搭有两处戏台子,曲调喜庆欢快,热闹得很。

张昊把园子逛遍,再三拉扯幺娘要走。

“急甚么,听说新娘是淮庆人,接到这边亲戚家住着呢,这会儿怕是还在开脸吧,迎亲的快出发了,再等等。”

幺娘瞅瞅天色,感觉有些头晕,可能是酒劲上来了,凉亭里人太多,她去假山鱼池边的石凳上坐下,抛石子逗弄色彩斑斓的水中游鱼。

“结婚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到时候你就知道有多难受了,哭不死你才怪。”

幺娘恶狠狠横他一眼,心里禁不住胡思乱想。

人生大事,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是二十岁的老姑娘,自打进了皂坊,娘亲和二嫂好像再也不在她耳边絮叨结婚的事了。

她不是傻瓜,斜一眼张昊,只觉脸庞热辣滚烫,屁股下如坐针毡,继而怒气莫名勃发,生出立刻离开这里、离开金陵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