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慧和尚微笑道:“我问你,泉州李良钦先生你可识得?”
周淮安愕然,“那是在下师伯,大师父认识我师伯?”
法慧笑呵呵点头,“看来咱们甚是有缘,李先生在俞大帅帐中做事,大前年我被天圆师叔唤到军中,有幸见过李先生几面,受益匪浅,你若是随我们南下,倒是可以见到他。”
周淮安思索片刻,“烦请大师父告诉我师伯现在何处,我自己寻去也好。”
法慧询问周淮安几句,确信对方是李良钦师侄无疑,取了纸笔,借用师弟法胜后背做几案,写封信递给周淮安。
“五台山印月师兄与我相熟,王江泾大战后,他负伤留在杭州昭庆寺,你去寺里寻他,他自会带你去见李先生。”
周淮安拱手道谢,忍不住追问:“大师父为何说我用的是倭刀术?”
法胜和尚道声怪哉,反问道:“你师父难道没告诉你?”
周淮安皱眉摇头,“可能是我习武的福气薄······”
“不必妄自菲薄。”法慧笑问:“你可知倭刀种类?”
“太刀弯曲,利于马战拖割,大太刀集太刀和薙刀优势,也是马战专用。
打刀利于步战拔刀和携带,刀身更直更短,野太刀长于打刀,是步阵利器。”
“没错,野太刀是倭子常用的巨刃兵器,临阵之时,倭子善跳,加上刀长,可以瞬间拉近敌我之间的距离,双手劈砍,势大力沉。
我军腰刀等短兵太短,长枪没野太刀迅捷,遭之者,身多两段,唯独鸟铳能拒之,可是若想不让倭子近身,要携带很多火药铅子。”
明军与倭寇之间的实力差距,有识之士心知肚明,并非不可告人的军机密事,法慧坦然道:
“倭有刀具之利,斗必持之,且有用刀之巧,往往不过三两下,人不能御,能在此中解悟类推,方能克敌制胜。
俞大帅因是遍访名师,你出招用招,与李先生在军中教授的倭刀术类同,而且步疾善跃,深得诱击惊取之窍要。
令师为何不点明这是倭刀术,不难猜度,这些招式俱是拿命换来,告诉你太多,反而促生杂念,甚至狂妄逞能。”
周淮安鼻子发酸,他抑制住有些失控的情绪,嗓音嘶哑道声受教,深深作揖。
“阿弥陀佛。”法善和尚合什还礼,带着师弟转身而去。
袁英琦抱手道:“周大哥,后会有期!”
周淮安默然点头,望着一行四人渐渐去远。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这些年师父让大伙打制的直刃唐宋步刀,是送往杀倭前线的军械。
想到自己鲁莽复仇,险些丧命,他心里满是痛楚和愧疚。
正如法善所说,师父传授武艺,是期望他能深学深究,他却辜负了师父的良苦用心。
拾桨回船,打开法慧给他的书信看罢,望着落日西沉,胸中块垒郁结难消。
他被廖大叔救回张家庄,靠着复仇执念,硬是从鬼门关里爬了出来。
开春去丹阳,他在邵家死守月余无果,只好卖掉兵器,凑钱买条船在运河谋生。
今日偶遇袁瑛奇几人,没料到突起的战阵历练念头,竟然得知了师伯的下落。
早年师父带他南下同安,见过师伯一次,记忆中的面目早已模糊,依稀是个老农的模样。
师伯既然在抗倭前线,机会不容错过,他胡乱吃些干粮,驾船进入南运河,径往杭州而去。
一江残阳渐渐消散,天色趋黑,东乡诸营换值的螺号呜呜吹响。
张昊扛着鸟枪出来厨院,跟在身高腿长的幺娘后面,不时跑两步才赶上。
仰头望天,月牙已经爬上来,掐指算算,今日阴历初九,日日思信不见信,愁!
幺娘进屋端茶漱口,取了靠墙棍棒,心里一动,点上蜡烛,拿铜镜照照脸蛋。
鬼丫头金盏老是偷偷打量她,一问便是恭维她端庄富态,话里透着一股子怪味。
她捏捏自己脸蛋,好像是有些胖了,看来肉不能多吃,油水太大的说。
拎着长棍出来,见张昊扛着倭铳在那里走来走去,呆子似的。
她现在已经确定,这小子的脑袋真有问题,锁上门,就近先去码头查看北区营盘。
走不远,见他又跟在屁股后,顿时就怒了。
“你是不是有病!自己家里也跟着。”
“啊?哦。”
张昊回过神,转身回去,打拐回来这些日子他老是跟着幺娘,养成习惯了,一会儿看不见就想得慌,此事无关风月,纯属怕死。
他担心白莲教上门报仇,一有风吹草动就疑神疑鬼,总觉得有刁民想害朕。
除了抽调坊丁去江阴看家,当然还得靠师父救命,他日盼夜盼,至今盼来师父消息。
还有,王天赐那波人马同样渺无音讯,此番实战练兵跨州越府,肯定会惊动地方卫所。
不过卫所出动百人要上报,更不能跨越防区,这些规制,正是大前年数十倭寇从沿海杀到金陵的原因之一。
因而省三司之按察司派出兵备道,整顿地方治安联防,他真怕王天赐玩得太过火。
“哎呀,金盏你不要胡闹,我正想事呢。”
张昊咬着鹅毛笔胡思乱想,被进屋的金盏抓着肩膀一通摇晃,回过神问她:
“吃饭没?”
“没胃口,车间里味儿太大了,缓缓再说。”
金盏把蜡烛点着,凑近看看他上唇和下巴,光洁溜溜,并没扎毛,晃晃眼珠,坐下来哎呀呀伸个懒腰,哼唧说:
“招娣回来,我总算可以轻松一下了,嗳,你说怪不怪?死丫头出去一趟,走路说话和以前大变样,大仙女的气派也出来了。”
“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腿,谁比谁差多少,你们全不顶事,我弄这一摊子作甚。”
张昊把糟心事甩开,从抽屉里取了合约给她。
“签了吧,卖身契。”
金盏拿过合约,百分之一的干股,这可不是小钱钱,禁不住眉开眼笑,忽又蹙眉,问他:
“是不是开会的人都有?”
见他点头,肝火瞬燃,横眉竖眼说:
“那些泥腿子顿顿有饭吃、月月有钱领,已经是烧高香了,升米恩斗米仇听说过没,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张昊明白她的心思,死丫头是个心高气傲的,见别人和她一样待遇,难免泛酸,同时也是为他着想,忠仆义奴是时下主流价值观,否则明清史书上不会给奴才做传。
“再给你加一成干股总行吧,青钿说甚么也不要呢,看把你气的。”
“我能跟她比吗?”
金盏突然落泪,起身走了。
张昊唤她也不听,讪讪的坐下,把两份合约改一下,按上手印,拿着去找青钿。
皂务办公大院离明辉楼不远,堂上亮着灯,青钿和一群工头在开会。
他去值房坐了一会儿,候到工头们散会离去,合约递给青钿。
“死丫头生气了,没想到做个大善人都这么难。”
“两成干股?”
青钿看一眼合约,火气说来就来,切齿道:
“还不是你惯的,她想上天不成!”
“看明白第三段再说,投进去的本金不回来,他们只有做牛马的份儿,你忙吧。”
张昊不想看她的臭脸色,郁闷离开。
青钿回屋坐灯下细看合约,终于发现关窍,禁不住笑逐颜开。
之前她听说管事的全有干股,个个都是东家,同样无法接受,这下子她心里踏实了,想要分红可以,等主家赚回本钱再说!
张昊次日拿份合约去找老白。
白景时一身短打,额头见汗,正坐在校场卷棚下喝茶。
场上的骑射比试如火如荼,一个坊丁快马张弓,连中靶心,观者轰然喝彩。
“白大哥。”张昊给他个眼色,示意屋里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