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还夸我呢,自打卖了皂方,家里再不缺银子使唤。”
他摘粒葡萄在手里握着,让胖妞猜左右。
胖妞瞪着两个穿花舞蝶的手,每次都猜不中,懊恼跺脚,心生一计。
把糖匣子放茶几上,握住一只手,让他伸开另一只,一看没有,再看另一只,竟然也没有!
奇怪,葡萄哪去了?
张昊两手左右正反摊开,舞左手吸引她目光,右手从衣领拿到葡萄,两手一摊,葡萄凭空变出。
胖妞惊喜不已,又跳又叫,扯着他袖子嚷嚷:
“大兄大兄,你是神仙吗?你能给我变来好多好吃的吗?我还想要狮子桥卖的小泥狗。”
妇人气得无语,恼这个逆子不把她放眼里。
前些日子市面突然时兴香胰子,她托关系去买,弄半天竟是自家作坊造的。
可恨那个没用的三弟,去趟江阴,皂方没弄来,几车香皂就打发了。
更可恨的是这个死孩子,竟然一声不吭卖掉摇钱树,活生生的败家子!
气死我了!妇人按住右肋揉揉,这件事她不敢想,想起来就肝儿疼!
“月月乖,今晚睡一觉,明早我就给你变出来。”张昊捏捏妹妹肉嘟嘟的苹果脸。
胖妞拽着他手不依,“我现在就想要嘛。”
“我赶路有点累,你得让我歇歇。”张昊和她拉钩许诺。
胖妞勉强答应,跑到门口看看日头,哎,早着呢。
妇人起身说:“走吧,娘带你去文远那边,哥俩住一块才好,你是咱南直隶的小三元,好好指点一下他,但凡他念书有你一半用功,也不会连个童生都考不上······。”
张昊拉着胖妞小手,一路哼哼啊啊应付。
这女人是京城的大家闺秀,精明透顶,不会拿科举丑事讥讽他,可见父亲没告诉她实情。
至于为何对他转变态度,想必是他浑身散发金光,拥有了令世人膜拜的钞能力。
张老爷晚上下衙,回来有点晚了,听丫环说都在等他,换上便服去偏厅吃饭。
他面相生得极好,鼻隆口阔,三缕清须,再配上一副高大身材,文气有威仪,入座看了大儿子一眼,举箸道:
“吃饭。”
王氏爱心大发,给张昊盛饭夹菜,热情得让亲生儿女都感觉到娘亲的偏心。
张老爷喝了两杯酒,打破食不言的规矩,问起老母亲身体和田庄的事。
张昊有问必答,笑颜承欢,席间气氛顿时融洽起来,一家人其乐融融。
家人在侧,灯火可亲,俗世幸福莫过于此,奈何他孤独惯了,总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
吃过饭父子二人去书房。
“你妹妹对你最是好奇,想起来就问你的事,你可愿意住这边?”张老爷边走边说。
张昊恭敬道:“江阴是母亲故里,孩儿已经习惯,奶奶也不喜欢来回折腾。”
进屋他再三不肯入坐,父亲大人面前,儿子就应该站着嘛。
张老爷叹口气,摆手让槅断外侍立的丫环退下,“可知我为甚让你中了头名秀才?”
“孩儿不知。”张昊装傻摇头。
“听说你童试连中案首,我就纳闷,瞒得了外人,如何瞒得过我!”
张老爷面色凝重,语气严厉。
“岁考后就给我打住,不准你科举!有个秀才功名,我也算对得起你母亲了。”
“我听父亲的,反正还小,安心做学问即是。”
张昊躲开父亲目光,勾头鼓腮挤眉,狂飙演技,一副被人揭穿老底的的不安状,心说安慰母亲是假,怕是安慰你自己吧。
“你明白就好。”
张老爷点点头,忽然问道:
“皂方真格是在旧书中发现?”
张昊道:“整理鸣翠轩那些旧书时候翻出来的,芙蓉皂与市面上的皂锭制法区别不大,香胰子无非用料讲究些,再兑些脂粉花草进去。”
张老爷捋须咂摸,觉得孽子说的有理。
“卖了多少?”
“齐家二十万粮银子,加上其余两家,大约三十万两银子。”
张昊也不隐瞒,没有父亲虎皮罩着,他折腾的下场就是变成农家肥。
张老爷心头砰砰大跳,端起茶盏啜一口,儿子没骗他,这个数目与他得到的消息相符。
“父亲,皂利就算比不上盐铁,也差不多少,不知道多少人眼红呢。”
“还用你说!你知道常州府一年赋税是多少么?”
张老爷的火气说来就来,呼吸都有些粗重了。
齐家倒卖江南经销权,坐收巨利,闹得沸沸扬扬,鄢茂卿闻风而至,不知道还有多少追腥逐臭之徒盯了上来,他从当初的震惊恼怒,到如今的心如悬旌,忍得太久了。
可是马奎说母亲并没有书信给他,让他心凉了半截,事已至此,纠结逆子卖方已无意义,他端着茶杯踌躇再三,沉吟许久,实在张不开嘴向儿子要方,含糊试探道:
“朝廷赋税,国初能收两千多万两,当今也称盛世,连四百万都收不上,若是朝廷接手皂务······”
“父亲想回京?”
张昊听马奎说过,父亲有升迁机会,却抛洒心机和银钱,待在常州不挪窝,不知是何目的。
“回京事小,皂务利国利民,然则你已经卖出去,转呈朝廷,又将那些商家置于何地?
即便献上,也难逃幸进污名,科举为官,政绩才是晋升正途,官场险恶,哎、你不懂。”
张昊俯首耷耳,做恭听垂训状,暗中吐槽这个父亲说话假大空,什么都说了,什么也没说。
“我听奎叔说冒青烟在武进那边?”
张老爷愕然,随即明白过来,怒道:
“口出狂言,成何体统!
君子读书修身,你这样还想科举入仕?
一身的贱毛病、小聪明!”
张昊汗颜无地,知过就改,认错不迭。
张老爷皱眉道:“他本来要去扬州转盐司杀个回马枪,却因芙蓉皂之事逗留常州,此人性贪,是个大麻烦,给的少了必然得罪他。”
张昊来路上已经做过通盘考虑,说道:
“岁考过后我去见见他,要方子就给他。”
张老爷眼珠一滞,急道:
“你愿意?”
“父亲,咱有三十万两啊,这么多银子,还不够花销么?随他们折腾去。”
张昊肚子里吐槽不已,你老人家的罩门很是稀松平常啊,这就破功啦?
为应对父亲索方,各种阴损招数他憋了一肚子,不过看到妹妹那一刻,都化作烟云消散。
他保证过要让买家获利,给冒青烟方子说说而已,真心想要也可以谈,你拿什么换?
官大了不起么?严嵩手中的一把刀而已,山外有山,官上有官,刀,是随时可以换滴。
张老爷心情复杂的打量这个大儿子。
儿子的言语固然有些孩子气,但是说得十分恳切,他颇感欣慰,甚至微微动容。
他曾在这个孩子身上倾注大量心血,孰料祸起萧墙,仕途生波,思之痛彻心扉。
这些年儿子跟着老母住在江阴,那边发生的事陆续传来,说不关心是假的。
终究是我的种,张老爷如此想到,他搁下茶盏,抬眼望着窗外夜色,轻声感慨道:
“宦海波谲云诡,好事转眼即成坏事,我当初便是失于轻率,幸有祖荫庇护,总算没落得凄惨下场,皂利太大,不可不慎,如何应付鄢茂卿容我再想想,等你岁考过后再说。”
他这会儿已经看不上鄢茂卿了,觉得皂方献给皇帝最划算,但是很难绕开严阁老。
献给谁、如何换取最大利益、又不得罪各方势力,绝非简单之事,这需要仔细斟酌。
张昊见父亲皱眉沉思,大致能猜到他在患得患失,垂首暗翻白眼,趁机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