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牵马进来正院,仰脸张望宛若琼楼仙阙的楼阁,欢快的楚语叽喳个不停。
武昌到江阴,水路便捷,这些标客携带的马匹不多,武器用布裹起,背着包裹斗笠之类。
一匹载筐的黑骡路过,叮叮咣咣作响,邵昉失笑,这些标客竟然带有锅碗瓢盆。
想是货物顺利押送到站,年轻的标客们个个洋溢着轻松笑容,有人驻足好奇的打量四周,有人脚步不停,跟随大车转去车马道。
邵昉的眼神划过少女身边那个瘦高年轻人,灯影里的侧脸棱角分明,标客们显然以此人为首。
那个年轻人的眼神不经意转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撞上,邵昉右眼皮子突地一跳,若无其事转身,绕廊去了前面大堂。
院中、过道、大堂,人声嘈杂,邵昉却什么也听不到,脑子里全是那个年轻人的脸。
眉毛、鼻子、嘴角,太像了!
出了客栈大门,他又转去车马门,来到南边巷道,江恩鹤跨院那边车马塞道,仍在卸车。
路口一个标客提着的灯笼上,是一个大大的“宋”字!
邵昉额头青筋暴绽,手稍发麻,掉头疾走,他让小二取来坐骑,策马直奔杨舍港。
风声灌耳,呼呼作响,逝去的过往犹如山洪暴发,冲破记忆闸门。
随意丢弃的首饰、男女老少的哭喊、同伙狰狞的脸庞、湿热粘手的鲜血、终于发财的狂喜、从天而降的杀神、惊恐待死的绝望、慌不择路的奔逃······
一幕幕鲜活的景象接踵而至,在他脑子里翻腾个不休。
时隔十多年,那种从屠杀者变成待宰者的恐惧,像一只无形大手,再次将他死死地攥住。
邵昉仿佛又回到十多年前的噩梦之夜,在漆黑无边的旷野里夺命奔逃,不敢止步回头。
夜空月隐星黯,东南天际隐隐有白光生灭,一道低沉的闷雷轰隆隆炸响。
今夜那方有雨。
青钿大清早被一声惨嚎惊醒,吓得一轱辘跳下床,疾步去里间看时,又吃了一吓,顿时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不要吓我啊,这到底是怎么啦?!”
“难道是夜里被鬼掐了?我······”
张昊抬起左右手肘瞧瞧,关节处和腿上一样,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而且还隐隐作痛,他恍然大悟,操、这是昨儿个打木人桩的后遗症!
“别怕别怕,没事儿,不骗你!”
他把面无人色的青钿拉起来,有些尴尬的道出实情。
青钿将信将疑,捏捏他胳膊问:“疼不疼?”
“不咋疼。”张昊不好意思说实话,走两步感觉浑身都疼,强撑着下楼。
慢慢活动开,咬牙站桩,清晨阳气上来才好受些。
他估计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让圆儿给小良递话,去药铺买些红花泡酒,打算内服外敷。
红蕖替他去后园问安,回来坐石桌边吃饭,问他何时去府城。
青钿没好气说:“备上两套换洗衣服罢了,咱们操心再多也是白搭。”
吃罢饭,她和圆儿去前面,候着老向套好马车,带上蟹七姐弟,乘车去了田庄。
小良买药回来,在路口遇见门栓,到家把一封厚厚的书信送去小院。
张昊从后园回来,红蕖已经把红花酒泡上了,接过信撕开看一眼,喜滋滋回书房用功。
胡老师的水平不是盖滴,朔望有闲,还要去县学明伦堂授课呢,炮制几篇岁考文章小菜一碟。
文章背熟烧掉,顿觉神清气爽,果然,我辈读书人的浩然正气,端的有祛痛疗伤之效。
下楼接着练拳,快中午时候捧气收功,拿起石桌上的红花酒摇摇,早就泡红了。
尝了尝,并无怪味,红蕖拿来小碗,听到小良在过道里叫唤,说是小赫回来了。
张昊倒了半碗酒,端着过来前面茶房,小赫扒拉着饭菜进屋,闻到酒香笑说:
“少爷,丹阳酿确实甘甜,可后劲也不小。”
张昊无语,大明无论民间还是宫廷饮酒,主流都是黄酒,颜色与红花酒区别不大,可他这是田庄酒蒙子老王酿的高度白酒。
摸出火镰子点燃碗中酒,挽起裤腿,见小赫吃惊瞪眼,笑道:
“打木人桩打出来的。”
胖虎端着大海碗挑帘进屋,看到张昊胳膊腿上的大片乌青,想笑又不敢笑。
张昊蘸着火酒在疼痛处抓洗,郁闷道:
“要是老李在,给我发发内气揉揉,没准明天就好了。”
胖虎憋着笑,夹个小咸鱼填嘴里嚼。
“少爷,老李自己都不知道你说的内气是啥,你咋会知道呢?”
张昊一边蘸酒猛搓,一边呲牙咧嘴说:
“你懂个屁,练内丹有丹气,练内家拳就有内气,老李不是说体内有东西上下流动么?
去年冬天他打你一掌,棉袄上的湿手印忘了?你见谁能打出恁多汗水?说了你也不懂。”
赫小川把送茶过来的小良赶走,喝口茶说:
“江恩鹤请我明天去黄田港赴宴,说是贵人想见见我,狗东西死活不说贵人是谁。
我推脱不去,他就拿出五两金锞子诱我,说事后不但有重谢,还要带我去王府做事。”
张昊纳闷,狗东西玩啥把戏?让小赫去田庄皂坊偷技术?又或者里应外合绑架金盏?
“送钱就收着,这等好事,哪儿找去,江恩鹤拉拢你,邵昉知道么?”
“不知道。”
小赫把碗筷搁桌上,擦着额汗说:
“邵昉打算回丹阳,他让我转告少爷,江恩鹤已经联络了八家客商,还要拉他入伙,打算筹资拿下江北,事后分享秘方获利。”
狗贼好阴险!张昊破口大骂,一匹草泥马脱口而出。
江恩鹤所持有二,楚王和集资得来的银子,可以肯定的是,这条豺狼在他这里吃瘪,一定会把视线转移到父亲身上。
大明藩王的权利在永乐之前,非常之大,左手财权,右手兵权,打杀官员,带兵出征,都不在话下,因此永乐帝造反坐上了皇位。
靖难成功后,永乐生怕别人效仿,便推行削藩,龙子龙孙成了笼中鸟、圈中猪,除了自己封地哪都不能去,甚至连出城都是违制。
因此楚王这张牌,对父亲没有丝毫作用,但是江恩鹤还有大把的银子,这就坏菜了。
所以他得赶紧去府城,与父亲说道说道,至于怎么说,路上有大把的时间去绞脑汁。
他心里还有个疑问,邵昉搭上楚王龙船,吃肉喝汤不香么,何苦巴结一个知府公子?
或者说,这位真格是一位义薄云天的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