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青青子衿(2 / 2)

“浩然,这是去哪儿?”

任秀才带俩小厮,捏着姑苏眉绿折扇,穿着白袷襕衫,仰脸抱手笑眯眯说:

“还说中午在你这儿混饭呢,别、千万别下来,我来牵马执镫。”

说着就拽住缰绳,牵马掉头。

张昊看到这厮死皮赖脸的熊样子,就知道出城没戏了,只能沮丧的望着马奎一行三人去远。

马匹交给老秦,任秀才的小厮轻车熟路去门房沏茶装盘,端着就走。

同窗二人过来西花厅坐了,隔着茶几,张昊探身把任秀才手里折扇拿过来,唰地一下抖开。

扇面是春宫图,那是相当坦诚,又甩了回去,斜一眼小厮解开的包裹,大小两个古简紫檀匣子,不爽道:

“你小子竟然带着礼物过来,打什么主意呢?”

“喜欢就拿去,这可是六如居士画的,你看这个玉瓶,可入得法眼?”

任秀才又把春宫扇子丢他怀里,侧身打开那个小匣子,绸布上躺个巴掌大的羊脂白玉瓶。

张昊拿过来瞅瞅,只能当个玩物摆件,又打开另一个匣子,是《韩昌黎集》一部。

时下文人送礼无非是新诗扇面、法书字帖、食物特产,任秀才送珍玩,已经很上档次了。

他对礼物毫无兴趣,打开春宫扇面来看,落款为六如居士,也就是唐伯虎。

任秀才一脸猥琐道:“为兄还有几本时下最抢手的春宫画册子,托人从扬州买的,明儿个我让人送来一套,害羞甚么,你也老大不小了,我表妹十二嫁人,孩子都有了。”

张昊在想唐伯虎的遭遇,也不知害羞为何物。

男十六、女十四成婚是国朝律文,他个头比同龄人高,加上一年到头不爱待屋里,小脸粗黑,任秀才并不知道他的真实年纪。

而且他的科举备录年庚,比实际年龄大四岁,此即试年,都是士子自己上报,大明崇尚神童,士子都会少报两岁,他则相反。

原因很简单,他年纪太小,偏又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所以急着做官拯救苍生。

“画册你留着自个儿撸吧。”

张昊摇着扇子,沉香扇坠芬芳缭绕,望向花格窗棂外的花树,漫吟道: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唐伯虎当年与江阴好友徐经一起,受科场案牵连,就此与科举绝缘,已逝去几十年了。

徐家是江阴狗大户,田产惊人,有几万亩,张家田庄三分之一的荒地买自徐家。

他见过闻名后世的驴友徐霞客之父,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叫徐有勉,在县学念书。

“好诗,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求浩然把此诗送我,我挂到书房,也好沾些江南才子的灵气。”

任秀才猛拍马屁。

张昊从神思不属中脱离,怒道:

“这是唐伯虎的诗,你丫不读书吗?”

“这、浩然,你误会了,我是求你墨宝啊!谁不知道你书法妙绝,你不会这么吝啬吧?”

任秀才面不改色,气不发喘,扬眉瞪眼,倒打一耙。

“世骏,你这脸皮功夫也算练到家了,可惜岁试末等不打脸,希望尊臀也和贵脸一般厚。”

张昊见对方脸色红白不定,笑道:

“差点忘了,大宗师不但有戒板,还有戒尺,都不是吃素的,你练过铁砂掌么?”

“浩然、浩然兄,救······”

任秀才咧开大嘴就要哭丧卖惨,见他冷哼起身,赶忙挥退小厮,张开双臂拦在了张昊面前。

“浩然,救我啊,此番若是考个末等,不说提学这关,回去我爹也不会放过我,我命休矣!”

张昊返身去交椅里坐下,翘着腿冷笑连连。

“若是过了,岂不是可以考举人?”

“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到时候捐个监生就足矣,浩然、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我爹以为我改过自新,常在人前吹嘘,若岁考不过,我是真的只有死路一条啊!”

任秀才干嚎一嗓子,咕咚扑地跪倒。

张昊见他号丧似的爬过来,蹦起来避开,怒叫:

“滚起来再说,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任秀才扭头看看外面,慌忙爬起来,苦兮兮耷拉着肩膀,眼巴巴望着救命稻草,泪花花冒将出来,那情形就跟死了娘老子似的。

他是真的哭,穿上代表功名的蓝色圆领襕衫,戴上四方平定巾,那就高人一等。

大街上潇洒走一回,哪个小娘子不动春心、抛媚眼?

这身皮只要穿上,打死也舍不得脱下来。

我大明科举里面的花花绕太多,有句俗话说的好:乞丐怕狗咬,秀才惧岁考。

如今读书人,过了县府二试才有资格称童生,过院试中秀才,算是勉强迈进科举门槛。

中了秀才你想马放南山,那是绝无可能。

秀才也有等级,附生升增生,再升廪生,就像学位考试,全由岁考升级而来。

所谓岁考,就是学业检查,成绩分为六等。

考核一等者升级,二等无升降,福利砍掉,三、四等算是及格。

五等戒尺伺候,襕衫的蓝色换青色,滚回社学复读。

考六等完犊子,革去秀才功名,一撸到底,还要挨戒板,罚做仆役,再无翻身之日。

一省学子的命运,都在提学御史手中,提学官因此被尊为大宗师,高山仰止。

张昊坐下来问他:“做举人老爷的滋味,你不打算尝尝?”

任秀才抹泪顿足道:“要不是你,我连秀才滋味都尝不到,录遗大收我考过两回,连个解额都捞不到,考举此路不通,我爹答应帮我入监。”

张昊缓缓点头,任秀才很明智,打算岁试过关,搞个一等秀才,然后走入监出贡的路子。

在我大明做官,不是只有科举正途一条。

朝廷有完备的文官荫叙制度,律有明文,文官一品至七品,皆可荫子入监,以世其禄。

也就是说,你想赢在起跑线上,人家生下来就在终点,不过这种好事张昊没赶上。

如今荫监资格三品起步,比如严嵩儿子严世蕃,直接入监上大学,毕业去了中央办公厅,人称小阁老。

投胎哪家强,教门来帮忙,穷人只能期盼来世,导致我大明邪教盛行,淫祠遍地。

理论上秀才也可以选贡入监,朝廷规定:府学廪生一年贡两人,县学廪生三年贡一人。

奈何各地新老秀才一抓一大把,都想选贡入监,潜规则是论资排辈慢慢熬,这叫挨贡。

比如哪个秀才夭寿、某某秀才中举、朝廷开恩贡,恭喜,万里长征,你又向前迈了一步。

多久轮上?不死终会出头。

挨贡出头希望渺茫,但是任秀才有个好爹,可以纳银纳粮捐个入监资格。

把科举或挨贡岁月,用在混国子监,肄业就可能做个八九品的小官,相当划算。

至于去中央办公厅上班,想多了,你爹是严阁老么?所以说,投胎是个技术活。

当然了,他张昊不屑于走这些歪门岔路。

他要乡试中举,会试中式,琼林日照宫花灿,金榜风摇姓字高!

这才是我皇明士大夫的正确打开方式。

别问一个学渣的自信和底气从何而来?

彪悍的人生,从来不需要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