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拿来。”
张昊抓抓被杂草刺挠发痒的脖子,打算写个帖子,让小赫去县衙报信。
胖虎解开背负的包裹,取出文房四宝,背对少爷,权当书桌。
天热墨迹干的快,张昊把帖子递给赫小川说:
“你去衙门,就说我游学而来,把敌情告诉主官,让他火速上报,顺便买些吃的。”
赤日西斜,暑热稍减,张昊等得心焦,他耐不住性子,在树上刻下记号,非要去看看贼窝。
老李二人没办法,只好听命,林间浓阴遮天,几乎没有路,全靠胖虎在前披荆斩棘。
山中天黑的快,等他们爬到山顶,那座火光点点的山坳谷地赫然出现在视野里。
谷中只有几间茅草房,周边山林里有几处火光闪烁,想必是贼寇的藏匿之所。
小溪潺潺穿过谷中,萤火虫在水边飞舞。
一只流萤落在密林中的草棚上,杂草编织的帘隙中,漏出丝丝缕缕的光线。
幺娘托着下巴,闷闷的坐在一个捆扎结实的木箱上,望着那盏桐油灯发呆。
这间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堆满了木箱、竹篓,她的铺盖就是这些箱笼。
海参鲍鱼之类的干货因为闷热上潮,已经变质,空气里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
她久处鲍鱼之肆,闻呀闻的,已经习惯了。
这个营地的箱笼她都翻遍了,除了干货,还有苏木、雌黄、刀扇、各种描金漆器之类。
货物是九州大名、僧侣、商人拼凑,来大明就能换来巨利,而且进京的食宿都是免费。
那些跟随汪直来朝贡的浪人和倭商,原以为是一趟得官发财之旅,结果赔了个底朝天。
德阳贼秃把这批货物从石牛港转移过来,还幻想着和齐老狗交易呢,真是不知死活。
幺娘百无聊赖,想着大兄如何眛下这笔货物,德阳如何死不瞑目,嘴角禁不住翘了起来。
外面传来动静,有人进了隔壁棚屋,邀请大兄赴会。
只有德阳的人才用倭语,幺娘悄悄扒开杂草编扎的棚壁去看。
来人是一个穿着挂甲的倭僧,大兄没有迟疑,二人一起出了棚子,下山去往谷中。
幺娘吹灯出来,对树上爬下来的土狗说:
“小心值夜,倭子靠不住。”
满囤从不远处的棚子里钻出来,看到幺娘身影消失在林子里,给土狗叽歪说:
“幺娘这是咋啦,老是和大哥吵,齐家定金已经到手,家中无忧,大伙一起去海上做买卖,难道不比土里刨食强?”
土狗手脚并用往树上爬,骂道:“睡你的去,下半夜休想老子替你!”
谷中几间茅屋守卫森严,幺娘步上木阶,被门口两个秃头武士瞪目拦住,气得她喊了一声。
“大兄!”
“自己人,不可无礼。”
守门武士听到堂上德阳发话,哈腰放行,幺娘脱鞋进屋。
正屋堂上五人席地、三两对坐案前。
上首老贼秃是德阳,面目圆润慈和。
德阳右手边是个秃脑门大胡子倭狗,武士刀平放膝上。
最下首是个黑胖汉子,不知为何,半边脸青肿,看起来有些滑稽。
大兄旁边跪坐一个插着肋差的僧人。
幺娘去大兄身后跪坐,探头去看他手中信函,登时愁云锁眉。
桌案对面的德阳对崔大说道:
“明军死伤惨重,疲态已现,不过杭州坚城,即便突破海防登陆也非易事,你我一旦动手,便无退路,只能寄望少船主派兵接应,如此方能大破明军。
贫僧相信少船主为徽王赴死之决心,然则此计太过冒险,万一不能救出徽王,我等生死事小,徽王危矣,少船主再三来信催促,大郎,此事你怎么看?”
崔大腹中讥笑德阳秃驴奸诈做作,把手中的书信凑到烛台上,盯着燃烧的火苗说:
“按说杭州城防诸般情报送到,我的使命就算完成,但海峰与我是故交,当年若非徐海作梗,我已投奔海峰,为营救徽王,我义不容辞!”
德阳和尚沉吟不语。
崔大又道:“大师所虑者,也是我最担心的,突袭杭州,官府很可能会对徽王下死手。
海峰的脾气我知道,他被罗龙文灌了迷魂汤,鼓动徽王与胡宗宪见面,酿成今日之祸。
大伙都想救徽王,但也不能不顾后果蛮干,放弃岑港地利不用,海峰简直糊涂透顶!”
“善哉,当年徐海与你分道扬镳,贫僧也有耳闻,之后再无消息,只道人生无常,原来是投奔了齐掌柜,你说的不错,铤而走险使不得。
然则僵局已经无法化解,一场大战也在所难免,贫僧的勘合表文被官府收走,如果不能取回,贫僧愧对徽王,愧对义隆殿下在天之灵。”
德阳说着,忍不住摸摸躺在怀里的朝贡勘合,故做愁苦之状,唉声叹气。
崔大面无表情,心说贼秃心疼勘合文表不假,至于愧对汪直和大内义隆,纯属放屁!
勘合是朝廷发给藩国朝贡的凭证,倭国大名为勘合打出狗脑子,无他,朝贡贸易太赚钱。
倭国遣明贸易一直被大内氏垄断,不过大内义隆早就被家臣刺杀了,家族也四分五裂。
贼秃德阳是圣福寺主持,支持汪直称王,双方狼狈为奸,无非是想垄断明倭海上贸易。
汪直率领船队蔽海遮天而来,妄图重续中断多年的官方贡贸,结果狗咬尿脬,空欢喜。
攻打杭州救汪直,肯定是德阳贼秃为了逃离岑港这个暴风眼,哄骗茅海峰所用的借口!
他看向对面下首那个一直不说话的黑胖大汉,眉间流露出忧虑之色,说道:
“粮食将尽,大伙的行踪早晚会暴露,庞广,海峰既然派你带兵,你说该怎么办?”
“八嘎!”
对面的大胡子倭寇突然怪叫一声。
这个叫崔大的明国人不知尊卑,进屋就没和他行过礼,竟敢问那个废物意见,好不识时务!
崔大见庞广被倭子吓得哆嗦,半张肿脸泛光,连头都不敢抬,心下登时了然。
看来谷中人马已经被德阳收服,皮笑肉不笑抬眼,斜视对面那个狗脸呲牙的倭子。
贼秃德阳连忙解释,语气非常客气:
“大郎,小田乃大内家侍大将,自己人,我们都不赞成冒险,烦请你转告齐掌柜,谷中货物可以半价转让,我们准备去余家澳暂时观望。”
他口中分说,目不转睛的望着崔大。
小田瞪视崔大,右手悄然按在了刀柄上。
幺娘脊背竖直,目光冰冷地盯着大兄身边那个手按肋差的僧人。
就连瑟缩在下首的庞广也察觉到危险,惶恐不安的看向崔大。
屋里的空气恍若凝固,令人窒息,似乎下一秒就要发生火并!
崔大对众人的反应有若无睹,微皱着眉头,似有所思,扭脸对德阳说:
“货物好说,我可以做主,不过大师的计划不妥,以后见着海峰恐怕不大好看。
咱们不能一声不吭就溜走,杭州府动不得,攻打这些小县城却不在话下。
随后再去余家澳看风头,届时就说行踪暴露,官兵势大,海峰那边也好交代。”
“嗦嘎,我正有此意,朝贡若是管用,还要刀枪火炮作甚!”
小田五指屈伸,松开刀柄,傲慢说道:
“城里有许多大户,没有任何官兵,我们快快的,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很容易!”
德阳见崔大点头,那张慈眉善目的老脸跟着露出微笑来,捋须道:
“就这样定了,谷中货物暂时藏起来,随后再做交接,这一票咱们只要金银粮食,得手即撤!”
崔大鼓掌称善,众人神色随之放松。
接下来是商议攻打目标,什么州县民兵弱鸡,什么内应易事耳,什么花姑娘也不妨抢来一些之类的。
除了脸色铁青的幺娘,众人都哄笑起来,屋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