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信不立,商不诚难兴,老康我还算了解,他能鼎力相助,足见你的为人。
临清乃漕运重镇,皂坊开在那里最好不过,制皂首务是推广油菜,稍后再细谈。”
签约少不了中人在场,吩咐小良几句,与王掌柜细聊长谈,倒是小涨了一番见识。
眼前这位江右老表叫王升六,抚州人。
江右水运发达,大明禁海,间接促进了内陆水运贸易,江南五大手工业繁盛处,江右占了两个,商风浓郁自不待言。
老王十来岁跟同乡去建宁府茶山,肩挑背扛做零工,有些本钱后,便贩些家乡的木竹瓷到外地,生意也算越做越大。
江右富庶,读书种子就多,当下朝仕半江右,首推人杰严阁老,做官不忘家乡人,至少给个保护,漏些信息啥的。
因此在扬州造园子、养瘦马的巨商大贾,便不乏江右人,不过老王没这种好命,除非倾家荡产,否则凑不足五万大银。
他敢借债拿下所谓的一省经销权,除了见识和胆量,主要是人缘好,助力者多,日升货栈的康炳坤就是他的一个好友。
老康曾赖账坑老王,老王非但没催账,还继续与对方做生意,老康觉着老王实在,有人傻钱多处不忘喊上他,遂结为至交。
张昊说起家人(仆人)在临清办镖局之事,见老吕跟着小赫过来,起身见礼。
老吕给他使个眼色,要借一步说话。
“老王不是外人,但说无妨。”张昊急着办正事,不明白这个死跑龙套的搞乜鬼。
吕师爷干笑一声说:“香胰子让人爱煞,外地人蜂拥而至,这一路就遇见几个痴缠的,恕我多嘴,小官人要有个提防,我是绝对不会在外乱讲的!”
我信你个大嘴巴鬼,你不乱讲胡老师会来打秋风!?
张昊看向候在厅外廊下的赫小川,见他点头,心说老吕都被人盯上了,那我呢?遂又想起老莫这条老狐狸,给老吕道谢:
“有劳相告,想挣钱还首鼠两端,随他们去吧。”
约书条文可谓罗列详尽,制皂流程也考察过,老王心中再无疑虑,痛快的签字画押,定下明日派伙计去皂坊学艺,便做告辞。
赫小川送走王掌柜,去管家房找那个后宅派来前面管事的大丫环要银子,打发了吕师爷。
金乌西坠,天空只剩些晚霞,院中花树暗影重重。
西花厅里,张昊拿着两个金锞子敲敲打打,啥也不图,就是想听个响儿,匣子里的黄金约合五千大银,忙乎至今,他终于见着现钱了。
两个长随上来石阶,胖虎看到匣中金锭,眼珠子瞪得溜圆。
小赫提醒道:“少爷,来路上,确实有两拨人请吕师爷吃酒,他好像并不认识对方。”
胖虎插一嘴:“听说请姚老四吃酒的客商能排到江口卫所去。”
张昊缓缓转动手中的两个金锞子,默然无语。
说好今日签约的曹茂廷不见踪影,他心中的喜悦,早已随着渐暗的天色消失殆尽。
老莫、老吕、老王、老曹、胡老师,还有那些送入大牢的地痞,这些纷至沓来的人,都在提醒他,转让皂方之事,仍在扩散和发酵。
忧虑悄悄地爬上他的眉梢,贪心是魔鬼,到手的银子足够用,不能再犹豫了,必须尽快去苏州,让那位齐东主来吸引火力,祸水南引!
“天都黑了,你们都待在这里做甚?”
红蕖跑来花厅,跺脚埋怨道:
“老主母叫你呢!都这会儿了,青钿她们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城门关了没。”
“可能是忙昏了头,住庄上了。”
张昊示意小赫保管那箱金子,笔墨和印泥递给红蕖,拿上文契回后宅。
胖虎拿个金锞子就咬,躲开小赫踢来的一脚,眉花眼笑把金子丢进匣子,拍屁股去吃饭。
小赫裹好匣子提着出院,顺着夹道往前面去。
门房老秦住的那排倒座房已经掌灯,一个女子的剪影映在账房窗纸上。
那个后园大丫环叫春什么来着?小赫迷糊一下。
之前他去账房取银子打发吕师爷,都签字按手印了,那丫环还要再三盘问,分明把他当贼防,颠颠手里提的黄金,忍不住想笑。
外面巷子里忽然热闹起来,小孩儿叫骡马嘶,大杂院的长工们回来了。
从轿厅到前院之间,还有一个过庭,正中种着一棵躯干粗壮的老桂树,亭亭如盖。
老向驾车进院,缓缓停下。
青钿下车伸手,圆儿扶着蹦下来,老向歪头见金盏抱了西瓜下车,牵马去轿厅。
陪奶奶吃饭的当口,张昊哼哼唧唧,说自己想去苏州碧山书院求学。
与他预料一样,奶奶不准,只好装作委屈,饭后也不陪奶奶说话了,使性子回自己小院。
“少爷,青钿姐叫你下去吃瓜。”
圆儿啃着西瓜上楼,见他坐在地板上,纸张书本遍地,博物架上的物件乱丢乱放。
“找什么,要不要我帮你?”
“还以为你们被关在城外了,去找春晓,让她去货仓瞅瞅,我要个匣子,这么大。”
张昊给她比划一下,接着收拾烂摊子。
当初为了建作坊,他绘制许多不合时宜的东东,小心驶得万年船,出门前要清理一遍。
圆儿啃着西瓜下去,很快就抱个小匣子上来。
“把这些拿去烧了,一张不留。”
张昊把一摞子图纸放她怀里,其余契约、银票之类锁进匣子,却找不到安全之处藏匿。
二楼几间房子连通,挨着楼梯是客厅,多宝格后面是书房,里间是青钿住的,与他的卧室隔道屏风,藏哪儿貌似都不安全。
大丫环春晓给圆儿找个匣子,回账房接着翻看铺子交来的流水账。
花婶路过瞟一眼,掀帘进了西边的屋子。
小良听到他娘脚步,早就拿起笔,伏案埋头写字,一副五经勤向窗前读的用功模样。
花婶从袖里取出包着炸鱼块的帕子放桌上,出来去账房收拾碗筷,满嘴张家长李家短。
春晓把她当空气,等对方离开,收起桌上的账本锁抽屉里,起身去里间看看。
靠墙那排书柜挂着锁,里面是田庄账本,她虽坐在老管家的位置上,钥匙却在青钿手里。
她忽然觉得,老秦一家子,还有张昊的长随,这些下人看自己的眼神很有些奇怪。
熄灯锁上门回后园,路过小院,只见花丛里火光晃动,惊得她慌忙冲进月门。
圆儿拿着火钳,蹲在在杂物房那边拨弄火盆,当院还有三个丫头坐石桌旁吃瓜。
“一群小鬼瞎胡闹,吓我一跳!”
“哈哈······,过来吃瓜。”青钿扬手招呼。
“我听花婶说金盏带回来个生瓜蛋子,庄上种的是夏茬瓜,那边糊弄你们这些馋鬼呢。”
春晓去梨树下坐了,接过一块尝尝,还算甜。
青钿笑道:“是不太熟,金盏自己馋,说是少爷要吃,三瓠子挑了许久,就这个最大。”
“你别吃呀。”金盏揉揉肚子,哼唧一声,“吃撑了。”
春晓见张昊从阁楼那边过来,“你们吃吧。”起身走了。
金盏朝青钿挤眉弄眼,“少爷真的打过她?”
“他一个小孩子能打谁?”
青钿瞪一眼埋头啃瓜皮的红蕖,肯定是她卖嘴。
“他嫌春晓看得太紧,闹着去县学住宿,如愿以偿搬来这边,不避着老主母,他哪敢胡闹。”
张昊站在当院打量周遭建筑,又去红蕖她们的厢房,实在找不到合适之处藏宝。
金盏见他到处踅摸,叫道:
“发什么神经呢?”
不提防被青钿踢了一脚,回过味,涎着脸笑。
“皂坊待的太久,一时改不了,他做什么呢?”
张昊觉得自己像个守财奴似的,干脆去吃瓜。
“金盏你回来做甚?”
金盏气鼓鼓质问:“我难道不能回来?”
拿帕子擦手的红蕖忙做和事佬,笑道:
“七仙女家里又闹起来了,招娣帮金盏管皂坊,也不知道怎么就传开了,媒婆三天两头登门,能把那些护院烦死······”
“哈哈哈哈······”
金盏忽然拍腿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家、又、又添个丫头,哈哈哈哈······,凑够七仙女了······”
“死丫头,放出去几天,玩疯了你!”
青钿推开花枝乱颤、笑歪过来的金盏,叹口气说:
“赵家两口子不和不是一两天了,老赵中午没回去伺候,晚上又去木匠老董家喝酒。
老赵媳妇一天不见人,也不坐月子了,跑去找廖庄头,说老赵要休她,寻死觅活。
我真是服气她,来庄上只顾生孩子,还全是女孩儿,犯了七出,老赵休她也没处说理。
招娣这趟出门能拿不少钱,我好说歹说,答应把招娣的月钱交给她,这才作罢。”
“告诉她,老赵不会休她,就说奶奶说的,让她安心。”
清官难断家务事,张昊也没辙,匣子交给红蕖暂时保管,去找老李学拳。
二更天回院,钻进澡房洗洗上楼,金盏在和青钿说话,见他分开珠帘进来,问道:
“老赵要是休妻,两个人你让谁走?”
张昊愣了愣神,“你说呢?难道让王母娘娘走?”
金盏喜滋滋起身,得意的给了青钿一个斜眼。
“怎么样,你输了,先记账,老赵只会种地,招娣挣的银子比他多,心里也是向着她娘的,就应该让老赵滚蛋!”
张昊无语,撵她滚蛋。
青钿去外间取棉巾过来,给他擦拭还在滴水的头发。
“早上我去庄上,村东口树上绑了两个人,昨晚抓的,小鲁说是杨舍码头上的混子,县城外地人越来越多,老爷肯定也知道了,还有老主母那边,你打算瞒多久?”
“我得去苏州一趟。”张昊心里有数,这波逐利势头堵不住,只能疏导。
“去衙门借些人,让老李替你去难道不行?”
“老李不懂制皂,而且去苏州是事先约定,岂能反悔。”
张昊晚上睡得很香,匣子已经藏好了,院子石桌底座是掐腰花瓶状,中间恰好能放下匣子,他力气有限,与红蕖合力才把石桌复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