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后,是六十多个童子营的娃娃兵,年龄大多在八岁到十二岁之间,一个个冻得小脸通红,鼻涕吸溜着,但眼神却和林小丫一样,亮得惊人。他们同样穿着小号的袄子,手中的“武器”更是五花八门:削尖的短木棍、绑着石头加重的小号投石索、用坚韧藤条和木棍做成的简易小弩,甚至还有几个力气稍大的孩子,吃力地扛着几乎有他们一半高的木盾。
林小丫站在队伍最前方,深吸一口气,脆生生地喊道:“童子营!演武准备——!”
稚嫩的童音在寒风中传开,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
“第一项!听令——疾行!”
命令一下,六十多个小身影瞬间动了起来。没有成年士卒的沉稳厚重,却有着孩童特有的轻灵迅捷。他们如同散开的小鹿,在预设了矮木桩、浅土坑、低矮绳网的复杂场地上快速穿行。跳跃、矮身、翻滚、侧移……动作虽显稚嫩,甚至偶尔有人绊倒,但立刻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咬着牙继续向前冲。那份专注和拼劲,看得人心头发热。
“第二项!听令——结阵防御!”
随着林小丫又一声令下,奔跑中的娃娃们迅速靠拢。扛木盾的几个大孩子立刻顶到最外围,将木盾“哐哐”地砸在地上,斜斜支起,组成一道低矮的盾墙。其他孩子则三人一组,背靠背蹲在盾墙之后或间隙,手中短棍、小弩、投石索齐齐指向外侧。整个阵型虽小,却也有模有样,透着股雏鹰初啼的认真劲儿。
“第三项!听令——协同投射!”
林小丫的声音拔高,带着一丝兴奋的颤抖。
盾阵之后,十余名手持小弩和投石索的孩子立刻上前一步,在盾牌的掩护下,瞄准三十步外一排画着狰狞鬼脸的草靶。小弩的藤弦被吃力地拉开,投石索在头顶呼呼旋转。
“放!”
一声令下,小弩的藤弦发出沉闷的崩响,削尖的小木棍(无镞)离弦飞出。同时,几颗拳头大小的石块也从旋转的投石索中呼啸而出。虽然力道有限,准头也参差不齐,但大部分“弹药”都噗噗地击中了草靶区域,甚至有几支木棍歪打正着地扎在了草靶的“眼睛”或“嘴巴”上!
“好!”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更加热烈、带着浓浓宠溺和惊喜的喝彩。孩子们紧绷的小脸终于露出了笑容,带着完成艰巨任务的兴奋和自豪。
林小丫挺起小胸脯,脸蛋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威严一些,小跑着来到高台前,对着父亲林大山,像模像样地抱拳行礼,声音清脆响亮:“禀报千夫长!童子营操演完毕!请训示!”
高台上,一直面色沉凝的林大山,此刻看着台下那个努力挺直腰板、小脸上满是汗水却掩不住兴奋的女儿,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暖意。他微微颔首,沉声道:“进退有度,攻守初具章法。林小丫,带得好!童子营,有模有样了!”
“谢千夫长!”林小丫响亮地应道,大眼睛里的光彩几乎要溢出来。
林大山站起身,走到高台边缘。凛冽的寒风卷起他花白的鬓发和洗旧的披风下摆,猎猎作响。他目光如炬,缓缓扫过校场下方。
那里,是刚刚经历了激烈演武、汗气蒸腾的三个战营锐卒;是如同林中鬼魅般归来的狩猎队;是列队肃立、眼神沉静的娘子军;是还沉浸在兴奋中、小脸通红的童子营娃娃兵。更远处,是黑压压一片,脸上混杂着震撼、激动、自豪与无限期盼的南坪、河口、黑石三镇父老。
所有的喧嚣,在林大山起身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按了下去。万籁俱寂,只剩下风刮过旗角的呜咽。
林大山的声音,不高,却如沉雷碾过冻土,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县里的大比,咱们赢了!是彩头!”
“今日堡内的大比,才是筋骨!”
“洪石头的刀,是暗夜里的眼!”
“陈娘子的阵,是护家的篱笆墙!”
“小丫头的娃娃兵…那是咱们红草堡明日的脊梁!”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人群,投向了更北方那片铅灰色的、孕育着未知的风雪荒原。
“都看清楚了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红草堡能有今日,靠的不是老天爷赏饭吃的运气!靠的是刀口舔血的狠劲!靠的是豁出命去练、豁出命去护的这份心气!”
“冬训!这才刚开始!”林大山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苦练!死练!把骨头里的懒筋给我抽出来!把血性给我熬出来!开春…” 他的声音陡然带上一种近乎残酷的冷硬,“北边的风,怕是要带着铁锈味了!”
寒风卷过校场,刮在脸上如刀割。但此刻,再无人觉得寒冷。一股滚烫的、近乎灼烧的气息,从每一个铜鼎卫士卒的眼中升起,从每一个三镇百姓的胸腔里翻涌。
堡主的话,砸碎了所有的侥幸与松懈。北边的风…带着铁锈味?那就是血的味道!是刀兵的味道!
短暂的死寂之后,一股压抑到极致、然后猛然爆发的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苏醒,轰然喷薄!
“苦练!死练!”
“护我家园!”
“红草堡——万胜!”
吼声起初有些杂乱,但迅速汇聚成一股撕裂寒风的洪流,带着血与火的灼热,直冲云霄。汉子们额头青筋暴起,双目赤红,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妇人们紧握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也浑然不觉,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连那些刚操演完、小脸还红扑扑的童子营娃娃,也学着大人的模样,憋红了脸,用尽吃奶的力气跟着呐喊,稚嫩的童音汇入这钢铁洪流,竟也带着一股破土而出的锐气。
林大山立于高台,如一块沉默的礁石,任由这饱含着血性与决绝的声浪拍打。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冬日的阳光,苍白地洒在红草堡的校场上,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铁与血的气息。真正的淬炼,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