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田埂少年(1 / 2)

晨曦,像一把金色的巨斧,劈开了笼罩在江淮平原上空那层薄薄的、带着水汽的灰雾。第一缕光,如同顽皮的孩子,率先跃上了东边那片连绵起伏的丘陵,将远山的轮廓勾勒得如同浸在蜜糖里的水墨画,朦胧而富有诗意。然而,这份诗意,对于此刻正弓着腰,在一垄青翠欲滴的稻秧间忙碌的少年来说,却是遥不可及的奢侈。

他就是常遇春。

此刻,他的身体像一块被锻打过的铁,虽然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棱角,却已经拥有了惊人的力量和耐久度。汗水,如同断线的珍珠,一颗颗从他那古铜色的、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红的额头上滚落,砸在泥泞的田埂上,瞬间便消失无踪,只留下一个个小小的、转瞬即逝的泥坑。他的脊背,因长时间弯腰而绷得紧紧的,肌肉线条在薄薄的粗布衣衫下清晰可见,随着他一下又一下拔除杂草、扶正秧苗的动作,如同山间溪流般流畅而有力。

这田,是他家的命脉,也是他童年乃至少年时光的囚笼。从记事起,他的双手就习惯了与泥土打交道,习惯了在晨露未曦时便下地,在夜幕低垂、星斗满天时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他的家,就在不远处那片低矮的茅草屋群里,几间破败的屋子,像是随时会被一阵狂风刮跑的枯叶,蜷缩在一片贫瘠的土地上,与周围那些稍微富裕些的村落相比,显得格外寒酸。

常遇春的村子,叫朝仙桥村,一个听起来就带着几分蛮荒和粗砺的名字。村子不大,百十户人家,大多以种地为生,世代在这片并不算肥沃的土地上刨食。贫穷,像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乡亲们见面,大多只是沉默地交换一个眼神,或者用几句简短到近乎粗鲁的话语打个招呼,然后便又各自埋头于自己的生计,仿佛多说一句话,都会消耗掉生存所必需的那点微薄气力。

常遇春的同伴们,那些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们,大多和他一样,皮肤黝黑,身形瘦削,眼神里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麻木。他们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就像习惯了呼吸一样自然。他们或是三五成群地去田埂上追逐打闹,用泥巴捏出各种不成形的玩意儿,或是帮着家里放牛、割草,为家里那点可怜的口粮再添上一份微薄的贡献。他们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这片田地,这几间破屋,还有那些同样在贫困线上挣扎的乡亲。

但常遇春不一样。

他健壮,不是那种干瘦的、风吹就倒的孱弱,而是带着一种原始、野性的力量感。他的胳膊,比同龄人粗壮许多,小臂上青筋偶尔会因用力而暴起。他的腿,像田里生长的竹子,虽然不高,却异常结实,充满了爆发力。他跑起来时,总能在村子里同龄的孩子们中跑在最前面,留下气喘吁吁的同伴们远远地望尘莫及。

他倔强,这或许是上天在他身上刻下的另一道印记。这种倔强,并非表现在与人争斗上——他很少主动去招惹别人,因为知道自己的家庭已经无法再承受任何额外的麻烦——而是表现在他对待生活的态度上。当别的孩子在田埂上嬉笑玩闹时,他常常会停下手中的活计,直起有些酸痛的腰背,抬起头,目光越过一片片泛着油光的稻穗,投向那片遥远而模糊的地平线。

那里,有什么呢?

没有人知道。

大人们告诉他,那地平线之外,还是田地,还是村庄,不过是别人的田地,别人的村庄罢了。那里的人,或许比他们过得好些,或许更差些,但终究逃不过一个“穷”字。偶尔,村里会来一些行脚的商人,或者赶路的客商,他们带来的外面世界的零星消息,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会激起常遇春心中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但最终,还是会被那无边的贫困和现实的压力所吞没。

然而,这些并不能阻止常遇春的目光一次次投向远方。他的眼神,不像同龄人那样空洞或麻木,而是充满了探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那渴望,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在他那颗尚未完全成熟的心田里,悄悄地生根、发芽。他不喜欢这片田地,不喜欢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作,不喜欢汗水浸透衣背却只能换来勉强果腹的粗粮,不喜欢看到父母那日益憔悴的面容和眼中深藏的忧虑。

他感到不满,一种深植于骨子里的、近乎本能的不满。这种不满,让他常常显得格格不入。当别的孩子围在一起,分享着从家里偷摸拿出来的、少得可怜的零食,或者炫耀着谁家今天多分了一碗米时,常遇春总是默默地站在一旁,或者干脆独自一人走到田埂的尽头,背对着他们,看着远方的天空发呆。

他的沉默,有时会被误解为孤僻,甚至有些“呆傻”。村里的孩子们,尤其是那些调皮一点的,有时会故意去逗弄他,向他扔石子,或者在他经过时故意绊他一脚。起初,常遇春会怒目而视,那眼神里带着一种野性的凶狠,足以让大多数孩子望而却步。但渐渐地,他也学会了忍耐。他知道,自己惹不起他们,他的家庭更惹不起。每一次的忍耐,都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的心上,提醒着他自己的弱小和现实的残酷。

“喂,常遇春,你看啥呢?那地平线外,除了土还是土,有啥好看的?”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是村里的王二牛,一个瘦高个,平时最爱欺负人。

常遇春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了侧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倔强:“我看啥,关你屁事。”

“嘿,还敢跟我横!”王二牛走过来,伸手就要去推常遇春的肩膀。

常遇春身形一矮,如同灵活的狸猫,轻易地躲开了。同时,他反手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了王二牛的手背上。“再过来,我不保证下次还能这么‘客气’。”

王二牛吃痛,又惊又怒:“你……你敢打我?等着吧,我告诉我爹去!”

“去啊,”常遇春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让他来找我。我常遇春,没做亏心事,不怕他。”

王二牛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梗着脖子瞪了常遇春一眼,最后还是悻悻地走了,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常遇春没有理会他,重新弯下腰,继续手中的活计。但他的心里,却因为刚才那一小段不愉快的插曲,而更加烦躁了。他不喜欢这种争斗,不喜欢这种为了鸡毛蒜皮而起的口角。他只想安静地待着,待在田埂上,待在能看到远方的地方,哪怕那里什么都没有,至少,那是一个方向,一个区别于脚下这片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土地的方向。

汗水再次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抬起手背,粗鲁地擦了一把。手背上的皮肤,因为长期的劳作而变得粗糙,甚至有几处结着暗红色的痂,那是被农具划伤或者被尖锐的植物刺破后留下的印记。这些印记,是他成长的勋章,也是他苦难的见证。

“春伢子,又发什么呆呢?快把这一垄弄完,晌午了,你娘还等着你回去吃饭呢。”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是邻家的张伯,一个比他父母年纪稍长些的老农,脸上刻满了风霜。

常遇春应了一声,没有多话。他加快了手中的动作,拔草,培土,扶苗,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熟练。他的力气很大,同样的活计,他总是比同龄的孩子做得又快又好。这让张伯时常感慨:“这孩子,真是块干活的料,可惜生在了咱们这穷地方。”

常遇春能听出张伯话里的惋惜,但他并不觉得这是夸奖。他不喜欢“干活的料”这个称呼,那听起来像是一种宿命,一种无法摆脱的、被牢牢钉死在土地上的宿命。他想要的,不是成为一个更出色的农夫,而是……别的什么。他不知道那“别的什么”究竟是什么,但他能感觉到,那一定比在田里日复一日地弯腰劳作要更加精彩,更加值得他去追求。

中午的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带着一股泥土和植物蒸腾出来的、混合着汗酸味的闷热。常遇春跟着张伯和其他几个还没回家的孩子,一起沿着田埂往家走。他们的脚步都有些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连日来的劳累和炎热,让他们每个人都显得有气无力。

村里的炊烟,懒洋洋地升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米饭和青菜的混合香味,那是这个时代最朴素的诱惑,也是最实在的慰藉。常遇春的家在最边缘的位置,两间低矮的茅草屋,屋顶的茅草已经有些发黄,在风中微微摇晃,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春伢子,回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是村里的李婶,一个心肠还算不错的妇人,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青菜汤。

“李婶。”常遇春应了一声,脚步却没有停,径直走向自己的家。

“唉,这孩子,就知道闷头干活,也不跟人搭个话。”李婶看着常遇春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又朝着常遇春的屋子喊道,“常大哥,春伢子他爹娘,快让春伢子歇歇,喝口水啊!”

屋子里传来他父亲沙哑的应答声。

常遇春推开门,一股混合着草药味和汗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屋子里很暗,只有门外的光线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他的母亲正坐在一张破旧的木床边,手里拿着一针一线,正在缝补他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看到常遇春回来,她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微笑:“回来啦?快,放下锄头,喝碗汤,歇会儿。”

常遇春把锄头靠在墙角,走过去,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木碗。碗里是简单的青菜汤,上面飘着几滴油星,还卧着一个鸡蛋——那是家里难得的荤腥,通常是给生病的人或者干重活的劳力补充营养的。今天,母亲竟然给他煮了鸡蛋。

“妈,我身体好着呢,不用这么破费。”常遇春看着碗里的鸡蛋,有些不忍心。

“傻孩子,”母亲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眼神里充满了怜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爹的腿脚不好,家里全靠你,不让你吃好点,怎么有力气干活?快吃,吃完还得去给隔壁王叔家帮忙挑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