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朝堂上的雷霆之怒与毫不妥协的力挺,如同给如火如荼的江西新政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也像一道清晰的界线,划给了所有仍在观望、犹豫甚至抗拒的势力。
风暴过后,表面上的惊涛骇浪似乎平息了,但水面之下的暗流,却开始以更复杂、更微妙的方式重新涌动、分化、融合。
反对,并非只有硬扛这一条路,当无法阻挡洪流时,聪明的鱼儿会选择顺势而下,甚至试图在洪流中占据更好的位置。
江西,南昌府。
高悬的“陈记布行”匾额被小心翼翼地取下,换上了一块崭新的“昌隆工坊”招牌。曾经在乐平血案中试图顽抗到底的陈氏家族,其旁支子弟陈迪,在族长陈友谅被锁拿抄家后,以最快的速度分割了自家与主支的产业,并做出了一个让许多人惊讶的决定——主动向布政使司靠拢。
他不仅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对巡查队避之不及,反而主动邀请韩敏等人到他的“昌隆工坊”参观。工坊内,不再是传统的家庭织造,而是学着九江模式,排列着数十架从江西本地工坊区采购的改良织机。
“韩队长,请看,”陈迪指着那些织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与热忱,“以往我陈家固守旧法,实是坐井观天。如今方知,朝廷新政,开阖天地,乃大势所趋。这新式织机,效率远超旧式,所出夏布,质地均匀,更受海商青睐。鄙人愿追随吴参政,投身这工商振兴之业,还望韩队长日后多多指点。”
韩敏看着眼前这个迅速完成从“抵抗者”到“合作者”转变的年轻乡绅,心中感慨。他清楚,陈迪的“转身”绝非出于真心认同新政理念,更多是迫于家族危机和利益的考量。陈家主支倒下,空出了大量的市场和资源,谁能更快地适应新规则,谁就能在这轮洗牌中占据主动。陈迪无疑是个聪明人。
“陈员外能识大体,顺应时势,自然是好的。”韩敏公事公办地回应,“只要守法经营,按章纳税,工坊区欢迎所有有志之士。若有技术或销路方面的困难,巡查队亦可协助沟通。”
陈迪连连称谢,心中却自有盘算。他看到了工坊的巨大利润,也看到了依附于新政这棵大树的好处。他甚至开始琢磨,能否通过捐献部分利润或协助地方修缮水利等方式,为自己谋取一个“义商”的名头,乃至在将来可能的“实务策论科举”中,为家族子弟谋一条新的晋身之阶。抵抗?那是蠢人才做的事。真正的聪明,是学会在新规则下玩得更好。
类似陈迪这样的“转身”,在江西各地悄然上演。许多中小地主、士绅,见大势已去,硬抗只有死路一条,便开始尝试将部分资本从土地转向工坊、商铺,或是与外来商人合作。他们或许内心深处仍对“工商末业”心存鄙夷,但对利润的渴望,以及对失去现有地位的恐惧,最终压倒了观念的固执。新政的洪流,开始裹挟着这些曾经的“阻力”,转化为看似温顺,实则可能孕育新问题的“组成部分”。
京城,紫禁城。
朝堂之上,公开抨击新政的声音几乎绝迹。然而,另一种更“高明”的声音开始出现。
这一日,户部一位郎中在议及漕粮转运损耗时,不再像以往那样空谈“体恤民力”,而是引用了江西清丈后的数据,说明田亩清晰、赋税公平对稳定粮源的重要性。他甚至委婉地提出,是否可以参照江西“官田竞标”的思路,对漕运沿线某些效率低下的官营设施进行“试点改革”,引入民间资本管理,以降低损耗,提升效率。
这番言论,让许多守旧派官员暗自皱眉,却一时难以驳斥。因为对方并非在为吴永年个人歌功颂德,而是在具体事务中,巧妙地运用了新政带来的“成果”和“思路”,将其包装成解决实际问题的“良方”。这是一种更隐蔽的接纳和利用。
下朝后,几位素以清流自居的官员聚在茶室,气氛沉闷。
“刘兄,如今朝中风向……唉,难道我等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圣人之道沦丧,利字当头吗?”一人叹息道。
那位被称为刘兄的官员,沉默片刻,缓缓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锐意进取,其志难挽。硬顶,非但无益,反而可能招致祸端。或许……我等当效仿古人‘和光同尘’之智?”
另一人眼神闪烁,低声道:“刘兄的意思是……?”
“江西清丈,触及田亩;工商之策,涉及货殖。然国之根本,岂止于此?教化、礼制、宗藩……可做文章之处尚多。再者,即便在这新政之内,亦非铁板一块。譬如这民间资本,若引导不当,与民争利、盘剥百姓之事,难道会少吗?届时,我辈再以‘为民请命’之名谏言,岂不更占情理?”
众人闻言,若有所思。他们开始从全面的、情绪化的反对,转向寻找新政体系内的薄弱环节,或是试图将改革引导向更符合他们理念(或利益)的方向。反对,从正面冲锋,转为了侧翼渗透和阵地游击。
广州,市舶司。
王良看着王瑾整理好的、请求拨付“正德一式步铳”的公文,点了点头。他对朝堂上的风向变化不甚关心,他的世界更务实——如何守住这南大门的钱袋子,并让它变得更大。
“叔父,除了水师和护航船队,是否也给市舶司的税吏、稽查队配备一些手铳?近来查验走私,冲突渐多,有些亡命之徒……”王瑾建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