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可知如今是何等盛世?圣君在位,海内承平,万国来朝!上京多少番邦胡商往来贸易,带来异域的珍宝奇物,也带走了我们的丝绸瓷器。街上可见碧眼胡姬当垆卖酒,亦有天竺僧侣设坛讲经。这世道,正在慢慢变化,虽则缓慢,却并非一成不变!”
他绕过书案,走到碧桃面前,距离近得能让她看清他眼中跳动的火焰。
“朝廷去年颁布了新令,允许寡妇、孤女自立户头,经营产业,虽则限制诸多,但终究是开了一道口子!江南一带,女子经商早已不是奇闻,余杭的丝织大户,有多少是由内宅妇人执掌?她们能做得,姐姐为何做不得?”
碧桃被他眼中炽热的光芒灼得心头发烫。
“我…我如何能与那些世家夫人相比?她们有家族倚仗,有本钱支撑……”
“缺的不是家世,不是本钱!”
薛允玦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
“缺的是敢想敢为的胆识!缺的是挣脱樊笼的勇气!缺的是像姐姐这样,身处逆境却仍不放弃向上、心思灵巧又肯吃苦耐劳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过于急促的呼吸,放缓了声音,描绘着一幅瑰丽的画卷。
“姐姐,你想想。若你精于绣艺,便可钻研失传的针法,绣出别人绣不出的精品。届时,何愁没有达官显贵捧着金银上门求购?若你通晓文墨,便可为那些无法抛头露面的闺阁女子代笔写信,撰写传记,甚至整理书稿。这天地,远比姐姐想象的要大,要精彩!”
碧桃的呼吸不由得跟着他的话语急促起来,那是与她现在谨小慎微的生活截然不同的景象。
“可夫人那里。”
她仍有顾虑,干娘对她恩重如山,她若生出离意,岂非忘恩负义?
上回她才学到一句,父母在,不远游。
岂不与之相悖。
薛允玦眸光一闪,低声道。
“母亲是真心疼你,她若知你有更好的前程,未必会阻拦。况且,并非要你立刻离府。你可以慢慢筹划,暗中积蓄力量。学习识字、算术、经营之道,结交有用的人脉,甚至可以……利用府中的资源,悄悄为自己铺路。”
他这话说得极轻,带着世俗的叛逆。
“利用府中资源?”
碧桃惊愕地抬眼。
“不错。”
薛允玦点头。
“大哥允你请教,你便可正大光明地学习经史子集,增长见识。瑾瑜表哥学识渊博,你便可向他请教经济实务,乃至各地风物人情。便是二哥……”
他顿了顿,语气有些微妙。
“他结交三教九流,消息灵通,你若能得他些许助力,于你了解外界行情亦有裨益。这些,不都是现成的资源吗?姐姐,你要学会‘借力’。”
碧桃只觉得脑海中嗡嗡作响。
“我需要好好想想…”
她抚着额角,感觉心跳得厉害,既惶恐,又夹杂着兴奋。
“自然要想,要仔细地想。”
薛允玦退开一步,重新拿起画笔,蘸了些许墨,在那精致的鸟笼旁,轻轻勾勒出几笔遒劲的枝干,仿佛那笼中之鸟下一刻便能振翅飞出,落于那自由生长的树木之上。
“姐姐,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是甘愿做一只羽色鲜亮却终身困于方寸之间的笼中鸟,还是拼尽全力,哪怕只能做一刻翱翔于苍穹的鸿雁?这选择,在于你自己。”
碧桃怔怔地看着那幅画,画中鸟儿的眼神似乎也变了,不再是单纯的温顺,而是透出了一丝对笼外世界的渴望。
她紧紧攥住了手中的帕子,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良久,碧桃才缓缓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薛允玦,轻声道。
“三哥,你……你为何会对我说这些?你自己……”
你想飞出这牢笼吗?这句话,她没有问出口,但彼此心照不宣。
他自己身陷病弱之躯,家族期望之中,他的抱负与困顿,只怕比碧桃更甚。
薛允玦的眸光黯淡了一瞬,随即又强自亮起,他扯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
“弟弟我身陷此局,病骨支离,许多事已是力不从心。但姐姐你不同,你健康,你年轻,你还有无限可能。莫要……辜负了这份可能。”
这一刻,碧桃看着他,有同情,有感激,更有一种同是“笼中鸟”的相惜之感。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位看似冷寂疏离的三少爷,内心竟藏着如此炽热而高远的志向,以及一份推己及人的善良。
“三哥的话桃儿记下了。”
碧桃站起身,对着薛允玦郑重地福了一福。
“我会好好想想的。”
薛允玦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称得上轻松的笑容。
“姐姐早些回去歇息吧。夜路难行,小心脚下。”
碧桃应了一声,提起空了的食盒,怀抱那本《林下风致》和绒花盒,再次走入夜色中。
回廊依旧寂静,月光依旧清冷,但她的心境,却与来时截然不同。
她抬头望向夜空,几颗寒星点缀其间,遥远而明亮。
那高悬的明月,照得见这深深庭院,也照得见那她从未踏足过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