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谱背面有行小字:声音会记住所有未唱完的歌。
她望着远处的教堂尖顶,突然听见风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哼唱——像很多人在同时开口,又像只有一个人,用千万种不同的嗓音,在唱同一首歌。
牛津大学考古馆的彩绘玻璃在午后三点折射出琥珀色光斑,艾莉诺·格雷的解说声混着松香与羊皮纸的气息,在展柜间流淌。
她站在《铁轨上的弥赛亚》手稿前,指尖掠过手稿边缘的炭笔批注——那是康罗伊用差分机复刻的工人笔记,墨迹里还留着当年蒸汽的潮湿。诸位请看,她提高音量,玻璃展柜外的记者们纷纷举起镁光灯,这份1847年的机车日志,记录着司炉工约翰·霍奇在摄氏八十度的锅炉间哼唱《十英里之歌》的细节。
他写蒸汽会记住我们的喉咙,而今天——她转身指向另一侧展柜,阿沅口述笔记的复制品正泛着绢帛的柔润光泽,来自东方的守夜人告诉我们,真正的技术不是齿轮咬合的轰鸣,而是...
而是倾听。人群中突然有人接话。
艾莉诺循声望去,是个穿粗布工装的老矿工,眉骨处有道月牙形疤痕,像被矿灯砸过的痕迹。
他的靴底沾着煤渣,在打蜡的木地板上蹭出浅灰的印子。
记者们的镁光灯转向他时,他慌忙后退半步,却又固执地抬起下巴:俺在威尔士矿坑打了四十年石头,知道啥叫——煤层裂缝里的滴水声,能救整班人的命;矿车轴轮的异响,比监工的皮鞭更响。
艾莉诺的手指在展柜边缘轻轻收紧。
她注意到老矿工的目光正落在《十英里之歌》乐谱上,那页纸的仍有光三字被康罗伊用金粉描过,此刻在老矿工颤抖的指尖下泛着微光。俺闺女死在去年透水事故,他的喉结滚动着,声音突然哽住,她最后喊的不是,是妈,把窗台上的歌本拿来展厅里响起抽气声,《泰晤士报》的记者迅速在小本子上记着什么,笔尖几乎戳破纸张。
闭馆铃响起时,老矿工的手指仍停在仍有光上方半寸处,像在触摸某种看得见的风。
艾莉诺递过一方绣着矢车菊的手帕,他却摇头,用袖口狠狠擦了擦眼睛:俺们一直在唱,只是没人听见。这句话被记者的钢笔忠实地记录下来,墨水在纸页上晕开,像一滴未落的泪。
暮色漫进冰井通道时,康罗伊的靴底碾过薄冰。
克里斯的轮值表还揣在怀里,折角的三十度硌着肋骨——这是他与亨利用三个月时间,通过二十封加密信件校准的暗号。
通道顶的冰棱滴着水,在他肩头凝成细小的冰珠。停下!巡逻队的火把突然照亮前方,七名圣殿骑士的锁子甲泛着冷光,为首者的鹰徽在火光里像是活了,正扑棱着翅膀要啄穿他的喉咙。
康罗伊的手指触到怀中的红围巾碎片——那是詹尼去年冬天织的,织到一半时被刺客的子弹打断。
碎片边缘还留着她的发丝,此刻在风里轻轻颤动。
他深吸一口气,将碎片举过头顶。
风突然大了,冰棱噼啪坠地,却在离他三步外的地方停住,像被无形的手托住。
更远处的冰崖传来嗡鸣,像是无数人同时哼唱同一个音符,低沉却清晰。
这是...歌姬之旗最年轻的骑士声音发颤。
康罗伊见过这种眼神——三年前利物浦大疫时,他在濒死者眼里也见过,那是对某种超越凡俗的存在的敬畏。
为首骑士的剑穗在风中狂舞,他的瞳孔缩成针尖:不可能!
歌姬之旗早随...
康罗伊没有等他说完。
他弯腰钻进暗道时,听见身后传来铠甲相撞的脆响,是有人跪了下去。
暗道里的霉味突然变得亲切,像伯克郡庄园地窖里的旧书。
他摸黑狂奔,靴跟磕在石砖上的声音与心跳重合——还有十分钟,钟舌合体仪式就要开始。
地宫最深处的穹顶缀满冰晶石,在火把下闪着幽蓝的光。
钟舌被铁链吊在半空,暗金色的液体正顺着它的纹路往下淌,滴在基座上发出脆响。
康罗伊数着滴落的次数:一滴,两滴,第三滴落地时,钟舌就会完全嵌入。
他解下詹尼的口琴,金属外壳还带着体温。
这是她最后送他的礼物,刻着与君同歌四个字,此刻在他掌心烫得惊人。
《十英里之歌》的终章从口琴里流出来。
康罗伊闭着眼,任由记忆漫过——詹尼在炉边烤面包时哼的调,利物浦码头上收尸人压低的呜咽,老矿工颤抖的手指下仍有光的金粉。
钟舌开始震颤,暗金液体喷溅如血,在地面凝结成三行铭文。
他睁开眼时,看见断弦者裁谬——当行几个字正泛着暖光,像母亲罗莎琳德酒窖里渗水的橡木桶。
扳手是从2025年的书店带来的,握柄上还留着他当年拧书架螺丝的汗渍。
康罗伊没有犹豫,将它对准钟舌根部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插入的瞬间,整座地宫陷入死寂,连冰晶石的微光都凝固了。
然后,一声清越的钟鸣响起,像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带着生涩的温柔。
南极方向传来最后一次心跳,那是旧神的余韵,此刻正化作纯净的旋律,与《十英里之歌》的尾音完美交织。
康罗伊松开手时,扳手稳稳嵌在钟舌缝隙里。
他望着它,突然想起罗莎琳德信里的话:教他如何断,而非如何接。断不是毁灭,是让卡住的齿轮重新转动。
冰井通道外传来人声,他摸了摸口琴,转身走向出口——扳手留在原地,在冰晶石的光里泛着暗哑的金属光泽,像一枚楔进命运的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