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三年前在曼彻斯特,詹妮捧着冒气泡的玻璃杯说“这水像在亲嘴唇”,那时她的眼睛亮得像星子。
“伪造数据需要多久?”他问。
“七小时。”亨利的手指在差分机键盘上悬停半秒,“我可以让格陵兰的观测站同步发送虚假震波,模拟甲烷气田的释放频率。”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闪过狡黠的光,“顺便把‘火山气体可能腐蚀铸铁锚桩’的推论加进去——清廷最怕江堤垮塌。”
埃默里突然吹了声短促的口哨,从马甲里抖出张皱巴巴的戏票:“《北华捷报》的排版员是我表亲的相好。我让他把‘气泡水开发’的报道印在头版,旁边配张您举着量杯皱眉的照片——要多蠢有多蠢。”他挤了挤眼,“伦敦那边,老博尔顿会在《泰晤士报》写专栏,说‘康罗伊男爵的新爱好:给上帝的汽水瓶盖拧开’。”
阿尔玛突然抓起艾莉诺的手稿,羽毛披肩扫过康罗伊的手背:“需要在术语里掺三个古凯尔特语词根,听起来像学术黑话。”她蘸了蘸符文染料,在“火山气体储层”旁添了串螺旋符号,“这样圣殿骑士的探子就算截获情报,也会以为是德鲁伊的疯话。”
康罗伊望着满桌的稿纸与齿轮,突然笑了。
詹妮总说他笑起来像狐狸,但此刻他的眼底浮着暖意:“有时候,最有效的伪装,就是让人觉得你根本不重要。”
三天后,“大英帝国远东地质考察团”的蒸汽马车碾过上海外滩的碎石路。
康罗伊穿着磨旧的粗呢外套,袖口沾着石灰粉——这是埃默里特意从利物浦码头工人那里“借”的行头。
白天,他带着队员在江边支起三角架,用黄铜经纬仪测量“地表沉降”;夜晚,他锁上旅馆顶楼的木窗,将亨利从格陵兰发来的地脉波动图投在白墙上,那些幽蓝的光带像活物般在他脸上游移。
第七日清晨,亨利的电报像惊雷般炸响。
康罗伊撕开信封时,信纸边缘被指甲刮出毛边:“掘进机深度798米,距离目标层3米。”他抓起外套冲下楼,靴跟敲得木楼梯咚咚响——吴淞口的风卷着咸腥味灌进来,他看见机械组的华裔工程师老陈正往掘进机的蒸汽管里塞姜片,“祛祛寒气,机器也舒坦。”
地底下的震颤是在正午十二点二十七分开始的。
康罗伊握着差分机终端的手突然发沉,屏幕上的能量读数从67%暴跌至31%。
亨利的声音从电报机里挤出来,带着电流的刺响:“镇魂铃激活!他们察觉到地脉扰动了!”
“停!”康罗伊对着对讲机吼,震得老陈的茶碗在操作台上跳了跳。
他盯着岩壁上渗出的水珠——那些水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成冰晶,“改用手动凿击,频率跟着老陈唱的《摇啊摇》。”老陈愣了愣,随即扯着沙哑的嗓子哼起吴语童谣:“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凿岩锤的钝响便随着“外婆桥”的尾音起起落落,像极了孩童敲着碗沿的胡闹。
三小时后,钻头破壁的脆响混着老陈的惊呼。
康罗伊举着探灯挤过人群时,岩穴里的热气裹着潮湿的土腥扑在脸上。
中央石台上的女子像株枯藤,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双眼蒙着褪色的红布,嘴唇裂着血痂。
她的脖子上缠着青铜锁链,链尾系着洞顶那枚半人高的铜铃,铃身刻满康罗伊在阿尔玛符文手稿里见过的螺旋纹。
“詹妮的红围巾。”康罗伊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他摸出贴身的红围巾——那是母亲用井水浸过的,此刻正泛着幽蓝的荧光,像詹妮当年在曼彻斯特的星空下,系在他脖子上时的温度。
女子的手指突然动了,像蝴蝶触须般轻碰红围巾的流苏,沙哑的嗓音混着岩穴的回音:“你是……G.p.c.的孩子?”
洞顶的铜铃毫无预兆地震颤起来。
康罗伊看见女子蒙眼的红布下渗出泪水,听见锁链崩断的脆响,看见岩壁上的裂缝正以蛇行的速度蔓延。
他一把将女子打横抱起,外套滑落在地——那是詹妮亲手缝的,衬里还绣着小小的“G.p.c.”。
“跑!”老陈的吼声混着枪声炸响。
康罗伊撞开涌进来的清廷密探,怀里的女子轻得像片纸。
他听见子弹擦过耳畔的尖啸,听见埃默里在对讲机里喊“救护车在码头”,听见亨利的声音突然拔高:“南极心跳!间隔缩短到三秒半!”
当清晨的阳光刺破岩穴出口时,康罗伊的靴底陷进了外滩的泥水里。
女子在他怀里动了动,沾血的手指攥紧红围巾:“他们……用我的声音锁着地脉……”
“你自由了。”康罗伊低头,看见她蒙眼的红布被自己的血染红,像极了詹妮临终前床头那束石竹花,“我带你去个听不见钟声的地方。”
三日后,香港圣玛丽医院的顶楼病房挂上了“隔离观察”的木牌。
护士们只知道,那位蒙眼的女士被送进来时,怀里紧抱着条泛着蓝光的红围巾。
而在伯克郡庄园的书房里,罗莎琳德·康罗伊对着水晶球轻轻叹气——球里的极光正疯狂翻涌,像某种沉睡之物,终于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