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萨克·戈德曼的钢笔尖在鹿特丹的位置戳出个小洞。
他低头盯着地图上的墨渍,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的戒痕——那里还留着妻子体温的错觉。
“三年前在利物浦码头,我见过威廉。”他说,声音像砂纸擦过铜片,“他站在运煤船的甲板上,裤脚沾着血,怀里抱着个发烧的爱尔兰小孩。工头用铁棍砸他的膝盖,他却笑着对那孩子说:‘等你长大,要记得今天是谁举着铁棍,又是谁举着你的手。’”他突然抓起船运清单塞进牛皮纸袋,封扣“咔嗒”一声扣死,“所以他能拧成绳——因为他的绳子里,缠着每双磨破的鞋底,每道没愈合的伤疤。”
埃默里·内皮尔弯腰捡起袖扣时,银制搭扣硌得掌心生疼。
他直起身子,微缩胶片在指间晃出细碎的光——劳福德·斯塔瑞克的签名在阴影里时隐时现。
“该给《泰晤士报》的老班克斯发电报了。”他摸出怀表,表盘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冷光,“现在伦敦时间凌晨三点十七分,老班克斯的报馆该开始印早报了。”他转身走向墙角的电报机,军靴后跟碾过地上的机油渍,“等那些绅士们捧着报纸吃早餐时......”他的手指悬在电报键上方,突然笑了,“他们会发现自己的钱袋里,装着圣殿骑士团的子弹。”
亨利的指尖在差分机的水晶显示屏上划过。
绿色数字突然跳动,显示出费城的经纬度坐标。
“威廉的大会开始了。”他说,声音里的机械感褪去,“赫菲斯托斯6截获了宾夕法尼亚铁路的电报——三百名工会代表已经进入市政厅。”
地下室的通风口灌进带着露水的风。
艾萨克的胡须被吹得微微翘起,他突然抓起外套搭在臂弯:“我得去趟律师行。”他望向乔治离开的门,“三家傀儡公司的注册文件需要在黎明前送到他书房,而老梅特兰律师总爱把墨水瓶摆成三角形。”他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时镜片闪着光,“告诉赫菲斯托斯,等我回来要查阿姆斯特丹市场的监管日志——我要知道那些‘香料’提单,究竟骗过了多少双眼睛。”
门“吱呀”一声合上。
埃默里按下电报键,“滴答”声像心跳般传开。
亨利俯身调整差分机的磁鼓,铜齿轮咬合的轻响里,费城的画面在他脑海里渐渐清晰——
市政厅的穹顶下,威廉·奥布莱恩站在铺着红布的讲台后。
他的蓝色工装洗得发白,左胸别着枚铜制徽章,是锤子与齿轮交叠的图案。
台下三百双眼睛亮得惊人,有爱尔兰码头工布满老茧的手,有德国机械师沾着油污的指节,有意大利裁缝磨破的袖口。
“我们不是来讨饭的。”他的声音像敲在铁轨上的锤子,“康罗伊先生的工厂给了我们尊严,但尊严需要自己攥紧。”他举起一张写满数字的纸,“从今天起,北美劳工联合阵线成立!凡康罗伊旗下企业的运输、供能、金融——”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第一排白发的煤矿工,“我们优先保障!因为这些企业的利润里,有我们的血,也该有我们的话语权!”
台下爆发的欢呼掀动了窗帘。
有人抛起磨破的工作帽,有人把装着咖啡的铁皮杯碰得叮当响。
角落里,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印刷工突然站起来:“威廉先生,您说的‘百日储蓄运动’......真能让我们的一美元变成选票?”
威廉摸出块怀表,表壳上刻着“都柏林1848”——那是他父亲被警察击毙前塞给他的。
“这不是捐款。”他把怀表按在胸口,“是投资。每个月存一美元,投进‘黎明信托二期基金’。等基金壮大到能买下铁路公司的股票,买下银行的股份......”他的声音放轻了,像在说个秘密,“我们就能在股东会上举手,说‘这里有我们的一份’。”
三天后,纽约《先驱报》的头版炸开了:“两百万美元!劳工的便士堆成山——华尔街颤抖吧!”
黄志远站在布鲁克林码头时,咸湿的海风正卷着汽笛的呜咽。
他望着货轮甲板上堆叠的木箱,最上面那箱的货单上,“茶叶”二字下藏着极小的“沪A - 739”编码——那是上海秘密联络站的暗语。
“李雪莹说过,钥匙不在一人手中。”他转头对乔治说,风掀起他的青布长衫,“这些图纸里,铁路标准能让火车跑得更快,差分机简化版能让算盘变成齿轮,蒸汽公式能让锅炉少炸十个工人。”
乔治望着货轮烟囱冒出的黑烟,在天际线画出道灰色的痕。
“告诉他们,”他说,声音被风声揉碎,“我拆旧世界的墙,不是为了让灰尘落进眼睛,是为了把拆下的砖,铺成新世界的路。”
六月的第一个黎明,伦敦金融城的钟声刚敲过六点。
乔治站在蓓尔美尔街的办公室窗前,手中的债券波动图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
红线上,印度鸦片债的价格像被砍断的藤蔓,从98英镑暴跌到75英镑;绿线上,康罗伊旗下“黎明信托”的债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升。
楼下传来报童的吆喝:“看呐!东印度公司的香料是鸦片!看呐!两万人的尸骨堆成信用!”他低头,看见《泰晤士报》的头版上,康沃尔教堂的刻痕与劳福德·斯塔瑞克的通信并排躺着,标题是《谁在我们的钱袋里埋雷?
》。
差分机突然发出轻鸣。
乔治转身,水晶屏上跳出新消息:“中国江南织造局白银结算延迟——异常模式匹配度87%。”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屏幕上的汉字,嘴角扬起半寸:“有人在学我们的棋路。”他望向窗外,晨光正漫过圣保罗大教堂的穹顶,“很好,棋盘该热闹些了。”
地下室里,亨利·沃森的手指悬在差分机的“数据清洗”键上方。
绿色数字突然开始疯狂跳动,像某种即将苏醒的巨兽在测试爪牙。
他回头看向埃默里刚送来的电报——费城的储蓄金额还在涨,上海的货轮已过好望角,伦敦的债券市场还在震荡。
“要启动吗?”他问空气。
没有回答。
只有齿轮转动的轻响,混着逐渐清晰的,来自未来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