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看见哈蒙德潦草的批注:“战争债务需具象化,棉花可视为等价物。”笔尖在“非官方”三个字上顿了顿,晕开了一个墨点。
“您该把威士忌换成雪利酒。”他说,指腹轻轻抚过火漆。
“兰开夏的工厂主会觉得自己救了纺织业,财政部觉得清了坏账,南方人觉得拿到了武器——”他抬眼时,内皮尔的瞳孔里映着壁炉的光。
“而我,拿到了半张通行证。”
詹尼端着银盘进来时,内皮尔正把空杯子重重地搁在桌上:“今晚庆功宴?我让车夫去订布鲁克斯俱乐部——”
“不用。”康罗伊打断了他,目光落在詹尼捧着的银盘上。
盘里躺着一个用鹿皮包裹的东西,边缘露出半根鹰羽。
“斯坦德·沃蒂到了。”
切罗基首领的鹿皮靴踏在橡木地板上没有声响。
他的头发编着三根红绳,其中一根系着一枚生锈的齿轮——那是康罗伊上个月让人送去的蒸汽泵零件。
“荣誉族人的仪式要在月出时举行。”他说,声音像山涧里的鹅卵石。
“但长老会等不及要给您这个。”
巫医从鹿皮里取出项链时,康罗伊闻到了松脂和烟熏的味道。
齿轮是火车头的调速轮,边缘还留着车床的刮痕;鹰羽是雪白色的,尾端用金线绣着切罗基的迁徙图腾。
“大地记得每个震动。”巫医的手指抚过齿轮,指甲缝里沾着靛蓝染料。
“您的机器在地下敲,我们的鼓在地上敲,终会敲开同一块石头。”
康罗伊低头时,项链的齿轮贴在锁骨上,带着体温的凉意。
他想起上周收到的报告:切罗基保留地的堤坝已经打下第一根木桩,工程师说河床的淤泥里挖出过石斧,刃口还留着猛犸象的骨屑。
“奎宁够用吗?”他问斯坦德。
“疟疾在减退。”首领的手按在康罗伊的肩头。
“但我们需要的不是药,是让子孙记住,有人在他们饿肚子时递过面包。”他转身走向门口,鹿皮裙角扫过詹尼端的银盘。
“月出时,我在花园等您。”
深夜的利物浦港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只有“白玫瑰号”的舷灯还亮着,像一颗落在黑绒布上的星星。
康罗伊踩着摇晃的舷梯登船时,李文斯顿正蹲在驾驶舱门口修理罗盘,扳手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您该带件厚大衣。”老船长头也不抬地说。
“戴维斯海峡的风能把人耳朵冻掉。”
康罗伊靠在栏杆上,咸涩的潮气钻进了领口。
船底传来海浪拍打的闷响,像某种古老的心跳。
“新航线?”他问道。
李文斯顿把罗盘往桌上一放,指针疯狂旋转。
“您的钟表匠调的星象仪。”他说,从海图筒里抽出一卷纸。
“老汤姆说北极星偏半度,我绕了三个暗礁才相信——”他展开海图,红笔圈出的航线像一条穿过冰层的银蛇。
“格陵兰西岸有个峡湾,退潮时能停三艘‘白玫瑰号’。”
康罗伊的手指划过红圈,想起费城实验室的电报。
差分机打印的星图在他口袋里发烫,冰盖下的“门”和“血钥匙”像一根细针,扎得他太阳穴发疼。
“如果不用走私呢?”他突然问道。
李文斯顿抬头,缺了门牙的笑容在夜色里格外清晰:“我当船长那天,父亲说‘船是活的,它认旗’。”他拍了拍罗盘,指针突然定住,指向正北。
“等您能挂起自己的旗,我就把‘白玫瑰号’的漆重新刷一遍——要银色的,比您画的更亮。”
康罗伊摸出铁盒,电报在盒底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蹲下来,把盒子塞进舱底的暗格,手指触到木头的纹路——那是李文斯顿用沉船的橡木补的,还留着火烧的焦痕。
当他直起腰时,北方的天空突然泛起幽蓝的光,极光像被风吹散的丝绸,在云层后若隐若现。
“那是什么?”李文斯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星星在呼吸。”康罗伊说。
他想起哈罗公学的雨夜,埃默里拉他出泥潭时,泥水里倒映的也是这样的光——那时他以为是路灯,现在才知道,有些光,要等齿轮转够了圈数才看得见。
“白玫瑰号”返航后的第七日清晨,浓雾仍未散去。
利物浦港的汽笛在雾里闷声闷气地响着,像一头找不到方向的巨兽。
康罗伊站在书房窗前,望着码头上影影绰绰的人影,忽然听见詹尼在身后说:“切罗基的巫医派人送来口信,说今晚的月食......”
他没有回头。
窗玻璃上蒙着一层白雾,他用指尖画了一朵玫瑰,雾气立刻渗了进去,把花瓣染成了模糊的灰色。
远处,“白玫瑰号”的汽笛再次响起,声音比往日更清亮,像某种沉睡的东西,终于伸了个懒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