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鳄鱼皮公文包里抽出一叠文件,封皮印着梅隆银行的烫金徽章。
最上面那张纸是用差分机打印的曲线图,红色折线从5%陡然攀升至19%,像道血淋淋的伤口。“这是我请剑桥的精算师算的。”梅隆点燃雪茄,青烟在三人头顶盘旋成蛇,“如果《配额法案》通过,钢铁、铁路、机械制造这三大支柱产业会在三个月内出现熟练工缺口。
你们的选区有三分之二的家庭靠这些工厂吃饭——“他顿了顿,”到冬天,街头会有多少孩子蹲在面包店外闻香味?“
普雷斯顿的顾问突然站起来,西装下摆带翻了茶杯。“您说的‘更致命’的部分呢?”他声音发颤,“黎明财团的那个项目...”
梅隆笑了,指节敲了敲第二份文件。
封面上“五大湖工业走廊”六个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首期工程原本计划在匹兹堡设三个枢纽,一万两千个岗位,其中七成面向本地居民。”他抽出一张银行汇票推过去,“但昨天凌晨,我收到纽约分行的电报——财团董事会要求重新评估‘政策稳定性’。”
哈蒙德的顾问突然坐回沙发,后背沁出的冷汗在衬衫上洇出深色痕迹。
他盯着汇票上的数字,那串零像把钝刀割着视网膜:“您...您要我们怎么做?”
“很简单。”梅隆掐灭雪茄,火星在烟灰缸里迸出最后一点光,“让你们的议员在修正案里把‘行业配额’换成‘技能培训优先’。”他从西装内袋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现在去国会大厦,还赶得上十点的提案讨论。”
三位顾问几乎是抢着抓起文件往外走。
布莱克伍德的人走到门口又折返,压低声音:“梅隆先生,您为什么帮康罗伊?”
“帮他就是帮宾夕法尼亚。”梅隆望着窗外渐散的云层,“更重要的是——”他指了指对方袖扣上若隐若现的十字纹章,“有些游戏,该换玩家了。”
费城工商联合会的水晶吊灯在晚宴上流转着蜜色光晕。
康罗伊站在宴会厅中央,黑西装的翻领别着朵白色山茶花,那是詹尼今早别上去的,说像极了他书房里那本《国富论》的书签。
记者们的镁光灯此起彼伏,有个年轻的《纽约时报》记者举着录音筒挤到最前面:“康罗伊先生,您是否认为政府应对外籍劳工更加严格管控?”
宴会厅突然静了。
布莱克伍德坐在角落的橡木圆桌旁,银匙敲了敲香槟杯,冰块相撞的脆响像根针。
康罗伊端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上拉出一道光痕。
他环视全场,目光掠过戴珍珠项链的贵妇、系领结的银行家、袖口沾着铁屑的工程师——最后停在布莱克伍德脸上。
“一百年前,美国人说黑人不会耕田。”他开口时,声音比想象中更轻,却像块磁石吸住所有耳朵,“四十年前,他们说爱尔兰人只会喝酒打架。
今天我们还在重复同样的错误——“他顿了顿,酒液在杯中转出小漩涡,”因为我们总害怕新来的那个人,拿走了我们的饭碗。“
有瓷器轻碰的声音。
布莱克伍德的指节捏得发白,金链在衬衫下起伏。
“可历史告诉我们,”康罗伊抬高声音,山茶花在胸前轻颤,“真正推动这个国家前进的,从来不是那些紧握饭碗的人,而是敢于放下饭碗、去建造新餐桌的人。”他举起酒杯,“就像此刻在座的各位——我们的祖父可能是码头扛包的,父亲可能是车间拧螺丝的,但我们今天坐在这里,不是因为我们守住了某个饭碗,而是因为我们的祖先,愿意用长满老茧的手,去转动时代的齿轮。”
掌声像潮水漫过宴会厅。
詹尼站在二楼回廊,手按在胸口,珍珠发簪闪着微光。
布莱克伍德僵硬地举起酒杯,杯沿碰到嘴角时,酒液溅在领结上,洇开个深色的圆。
深夜的康罗伊庄园,书房的煤气灯将人影投在胡桃木书桌上。
康罗伊解开领结,指腹摩挲着电报纸上的密文——这是旧金山分部用差分机加密的,只有他和詹尼能破译。“八百华工,三百二十七人有技能...”他念出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震颤,“华人商会提供翻译...基础军事训练...”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鸣。
他翻开日记本,鹅毛笔尖悬在纸面片刻,落下时墨水晕开个小圈:“第一步已成。
接下来,要让华盛顿相信,黄皮肤的手不仅能修铁路,也能握枪卫国。“
差分机塔的红光在窗外持续闪烁,像某种无声的应和。
楼下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詹尼端着热可可进来,发梢还沾着夜露:“梅隆来电话了,提案修正案通过了。”她把杯子放在他手边,“还有...”她指了指电报,“旧金山的陈先生说,他们管训练营叫‘星火营’。”
康罗伊抬头,看见妻子眼底的星光。
远处忽然传来模糊的号角声,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又像是在梦里。
他侧耳细听,那声音却消失了,只余夜风掠过梧桐叶的沙沙响。
“该睡了。”詹尼替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明天还要去哈罗公学做演讲——埃默里说,现在连校长都在看《他们不是入侵者》的短片。”
康罗伊合起日记本,指尖停在“星火营”三个字上。
窗外,差分机塔的红光与渐亮的天色交织,像团将熄未熄的火。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团火就会烧到萨克拉门托郊外的荒原上,烧出第一声震醒黎明的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