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头发盘得一丝不苟,珍珠耳坠在灯光下泛着柔光,正是他的母亲罗莎琳德。
自父亲去世后,她已有三年没出席过公开场合。
此刻她扶着楼梯扶手,目光与康罗伊相撞时,嘴角扬起极淡的笑。
“母亲。”康罗伊穿过人群走向她,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软,“您怎么...”
“该来的。”罗莎琳德抬手替他整理领结,指尖的温度像记忆里的壁炉,“你父亲说过,康罗伊家的城堡,要靠每一代人的脊梁骨撑着。”她的目光越过他,望向厅内正在交谈的宾客,“现在,该换我撑一会儿了。”
康罗伊望着母亲眼里跳动的光,突然想起小时候在伯克郡庄园,她教他辨认星座时说的话:“最亮的星,总要等夜最深时才出现。”此刻窗外的煤气灯将夜空映得微亮,而他知道,真正的星光,才刚刚开始闪耀。
罗莎琳德的缎裙在女宾区的丝绒沙发上扫过一道深紫弧光。
她左手搭着银柄蕾丝折扇,右手无名指上的祖母绿戒指与胸针交相辉映——那枚胸针正是维多利亚女王在清算协议里割让的物件,此刻在煤气灯下泛着湖水般的幽绿。
三位穿着鲸骨裙撑的南方贵妇围坐在她两侧,其中戴羽毛帽的格雷夫人指尖叩了叩茶碟:“康罗伊夫人,听说令郎把小麦全卖给了北方军?”
罗莎琳德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她记得今早乔治帮她别胸针时说:“这是女王的体面,您戴着,就是康罗伊家的体面。”此刻她端起骨瓷茶杯,杯沿碰到嘴唇时才开口:“格雷夫人,您说的‘北方军’,可是在维护联邦统一的军队?”她放下杯子,茶碟与木桌相碰发出清响,“我儿子卖的是粮食,不是子弹。要是连喂饱要和平的人都算勾结——”她忽然轻笑,眼尾细纹里浮起年轻时在伯克郡庄园教乔治认星座的温柔,“那基督用五饼二鱼喂饱五千人,是不是也算扰乱市场?”
周围响起抽气声。
穿绛红裙的巴克莱夫人最先反应过来,她拍着膝盖大笑:“妙啊!康罗伊夫人这张嘴,比下议院的质询还利落!”连格雷夫人都抿着嘴憋笑,指尖绞着帕子:“您这话说得……倒叫人没法接了。”罗莎琳德抬眼望向大厅中央的乔治,他正被几位铁路大亨围着,侧脸在水晶灯下泛着暖光。
她忽然想起丈夫临终前攥着她手说的话:“等乔治撑起门户那天,你要站在他身后,比他更像康罗伊。”此刻她挺直脊背,将折扇啪地展开,扇面的鸢尾花在风里轻颤:“做母亲的,总得替儿子挡挡飞过来的唾沫星子。”
同一时刻,东侧围墙外的冬青丛里传来窸窣声。
菲茨杰拉德的靴跟刚碾过碎石子就顿住,右手本能地摸向腰间枪套——那是他在墨西哥战争时用的柯尔特左轮,此刻被擦得锃亮。
“三组散开,二组跟我。”他压低声音,军大衣下摆扫过带刺的灌木。
安保队员举着提灯靠近时,两个缩在墙角的身影正往玻璃罐里塞破布,汽油味混着雨水的腥气扑面而来。
“燃烧瓶。”队员小约翰捏起其中一个罐子,指节发白,“要扔宴会厅的?”
菲茨杰拉德没答话。
他蹲下身,借着提灯光线打量两个闯入者:左边那个二十来岁,脸上有道新疤,右边的更年轻,喉结还在发抖。
“谁雇的?”他拇指压在疤脸的腕骨上,对方疼得倒抽冷气,“码头工会?还是那些恨康罗伊压低粮价的投机商?”
“别问了!”年轻的突然哭出声,“是……是‘自由劳工同盟’的人说,康罗伊抢了我们的面包!”
菲茨杰拉德松开手,起身时军大衣带起一阵风。
他望向宴会厅方向,那里的笑声透过雕花窗棂漏出来,像撒了把碎银在地上。
“把他们的酒壶灌满威士忌。”他对小约翰说,“再找两个醉汉模样的仆役扶着,从后门送出去。”
“将军?”小约翰瞪圆眼睛,“这要是传出去——”
“明天的报纸头版要写什么?”菲茨杰拉德打断他,手指叩了叩自己太阳穴,“是‘黎明财团夜宴遭袭’,还是‘康罗伊先生宽宏大量,醉汉误入获妥善安置’?”他拍了拍小约翰肩膀,“真正的战争不在今晚,在明天早上的油墨里。”
当康罗伊推开书房门时,电报机的咔嗒声正像心跳般规律。
他解下领结的手顿住——这台机器是詹尼从伦敦带回来的,原本该在凌晨两点自动关闭。
纸带上的字迹还带着温热,他凑近时闻到淡淡焦味,那是碳粉受热的味道。
来自伦敦:维多利亚收到了你的信。她笑了笑,然后把信烧了。
还说:“告诉他,梦想仍在。”
康罗伊的指腹摩挲过“SILEd”那个单词,墨水在纸面上微微凸起。
他想起维多利亚十四岁时在肯辛顿宫的小书房里,偷着把他的算术本藏在窗帘后,眼睛弯成月牙说:“小乔治弟弟,你要是解不出这道题,就给我当三天侍从。”后来她成了女王,他成了被驱逐的康罗伊家继承人,可那声“弟弟”始终在记忆里发烫。
雪茄的烟雾在窗前聚成淡蓝的云。
他望着远处差分机塔顶的红灯,那是詹尼设计的安全信号,每十三秒闪一次。
“母亲说得对,钱要干干净净地进来……”他对着夜风低语,烟灰簌簌落在露台栏杆上,“可权力……必须脏着手去拿。”
一道闪电突然劈开天际,惨白的光里,他看见泰晤士河方向飘来一片云——不,是一列冒着白烟的火车。
汽笛声穿透雨幕,像某种遥远的呼应。
康罗伊掐灭雪茄,火星在夜色里划出短暂的亮痕。
明天的报纸会写罗莎琳德的妙语,写黎明财团的辉煌,写那两个“醉汉”被礼貌送走。
但只有他知道,真正的余火,此刻正从伦敦的方向,随着这列火车,烧向纽约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