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掀起他的西装下摆时,康罗伊听见楼下传来马车碾过碎石路的声响。
玛丽·斯图尔特的管家提前半小时派来的双轮马车正停在码头仓库前,镀银车灯在暮色里泛着暖黄的光——这是南方贵族特有的体面,即便在封锁最严的日子里,也不肯让客人沾到半点尘土。
“您该换件礼服了。”詹尼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指尖轻轻拂过他肩头的海腥味,“斯图尔特夫人的沙龙,丝绸领结比黄铜罗盘更能让人放下戒心。”她递来的黑丝绒匣里,一枚镶着碎钻的领针正静静躺着,是今早玛丽差人送来的“小礼物”,针尾刻着斯图尔特家族的鸢尾花纹章。
康罗伊捏起领针时,指腹触到纹章边缘的毛刺——显然是匆忙赶制的,为的是让他这个“英国机械专家”显得更像自己人。
他抬眼看向镜中詹尼,她鬓角沾着的铜屑还没擦净,却已经换上了月白色塔夫绸裙,腰间别着的黄铜密码箱与裙褶相得益彰:“你该提醒我,今晚不止要谈齿轮。”
“您会记得的。”詹尼替他系好领结,指尖在喉结处顿了顿,“就像您记得布莱克舰长妹妹的医院需要磺胺,记得老种植园主的独子在西点军校当教官——这些,比领针更能让人开口。”
马车驶入斯图尔特庄园时,暮色正漫成绛紫色。
铁艺拱门上缠绕的紫藤花早过了花期,却被仆人用丝绸扎成假花缀满,在晚风中簌簌作响。
厅内的水晶吊灯已经点亮,烛光透过描金玻璃罩,在镶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二十余位南方显贵围坐在铺着银器的长桌旁,谈话声像被钢琴声揉碎的细沙,时断时续。
“这位是康罗伊先生,”玛丽·斯图尔特挽住他胳膊的动作自然得像多年老友,珍珠项链在她锁骨处晃出一道白影,“伦敦机械工程师协会的考察代表,我在利物浦的远房表亲。”她加重“远房”二字时,眼角微微一挑——康罗伊知道,这是提醒他别露了马脚。
蓄着灰白络腮胡的老将军霍克最先端起雪利酒杯,他制服上的肩章已经磨得发毛,却擦得比袖口还亮:“听说康罗伊先生能让差分机零件穿过北方人的铁幕?我那台纺织厂的老机器,活塞都锈死三个月了。”
“不是零件,是思路。”康罗伊举杯与他相碰,玻璃相击的脆响让满厅谈话声忽然静了半拍,“北方的炮舰能封锁航道,却封不住风。”他指节叩了叩桌面,“哈特拉斯角的洋流每天下午三点转向,切萨皮克湾的雾季提前了两周——这些,比军舰的炮口更值得信赖。”
老将军的浓眉动了动,酒杯悬在半空:“您怎么知道……”
“上周三,斯图尔特夫人的侄女在巴尔的摩订了十箱中国瓷器。”康罗伊笑了笑,“船期表上写着‘遇雾顺延’,可实际上——”他压低声音,“那些瓷器箱里,装的是曼彻斯特产的精密齿轮。”
厅内响起几不可闻的抽气声。
一位戴翡翠胸针的夫人放下银匙,瓷盘与银器相碰的轻响格外清晰:“您要的码头仓储权……”
“是租约,不是转让。”康罗伊从内袋取出一叠烫金契约,羊皮纸边缘还留着新鲜的裁切毛边,“租期三年,每年租金按棉花市价的一成计算——等封锁解除那天,这些码头会成为南方最繁忙的中转站。”他将契约推到长桌中央,烛火在“英伦贸易联合体”的烫金公章上跳了跳,“当然,要是有人担心……”
“我签。”老将军突然抓起鹅毛笔,墨水在契约上洇开个小团,他却像没看见似的,“我孙子的火药厂缺十台压片机,再等下去,北方人要打到里士满了。”
其他显贵的目光在契约与康罗伊之间游移。
玛丽·斯图尔特适时端起香槟塔,水晶杯相碰的清响里,她的声音像浸了蜜:“诸位难道没发现?康罗伊先生的船从来没被查过——上回那批利物浦的羊毛,可是原封不动卸在萨凡纳码头的。”
这句话像一颗火星掉进火药桶。
戴翡翠胸针的夫人第一个伸手拿笔,接着是烟草商、靛蓝种植主,最后连总爱端着架子的棉花经纪人也咬了咬牙。
当第五枚火漆印重重盖下时,康罗伊瞥见玛丽的指尖在桌下轻轻敲了三下——这是“计划启动”的暗号。
詹尼回到临时居所时,壁炉里的火已经快熄了。
她解下裙腰的黄铜密码箱,铜锁在掌心留下两道红印。
箱底的《电报混淆手册》第三卷摊开着,纸页边缘沾着她下午写加密规则时溅上的咖啡渍。
“铁路时刻表和棉花报价单……”她对着煤油灯翻开新的纸页,羽毛笔在“茶具”“园艺工具”旁画了个星号,“‘蒸汽’太扎眼,‘武器’会被截——上回查尔斯顿的电报员说,北方人专门雇了退休的报务员盯着关键词。”她忽然停笔,笔尖在“园艺工具”上戳出个小洞——上周从新奥尔良发来的密电里,“园艺工具”代指的是来复枪,可北方人要是真以为他们在讨论修剪玫瑰……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两下。
詹尼迅速把写好的加密表塞进油布包,又从梳妆台抽屉里摸出六枚银币。
女仆露西会在一刻钟后从厨房侧门进来,这些银币足够让她把油布包塞进每个联络点的信箱——玛丽说过,露西的弟弟在南方陆军当斥候,对“传递重要东西”这件事,比任何邮差都可靠。
当费城、巴尔的摩、新奥尔良三地的电报机开始“滴答”作响时,约翰·拉姆齐正猫在“风信子号”的龙骨夹层里。
他手里的牛油蜡烛晃出昏黄的光,照见夹层内壁新铆的钢板,每块之间的缝隙都用鲸脂填得严丝合缝——八十吨货物藏在这里,连最尖的船钩都捅不穿。
“拉姆齐先生!”甲板上传来学徒的喊叫声,“舵机改装好了,您来看看?”
拉姆齐爬出夹层,后背蹭了满是铁锈的红印。
船尾的舵机旁,三个工人正围着新加装的螺旋桨倾角装置打转。
那是个黄铜制的圆盘,盘面上刻着精密的刻度,圆盘中央的手柄可以左右旋转——这是康罗伊用哈罗公学的流体力学笔记画出来的,说是能让船在急转弯时减少三成阻力。
“试试左满舵!”拉姆齐拍了拍工人的肩膀。
螺旋桨搅动海水的声音响起时,他听见金属摩擦的轻响。
圆盘转到第三格刻度时,船身突然一轻,像从泥里拔出的靴子。
“好东西!”他大笑起来,拍得钢板嗡嗡作响,“这哪是船?分明是插在北方人喉咙里的刀!”
夜色渐深时,查尔斯·沃克站在“风信子号”的舰桥上。
海风卷着咸味灌进衣领,他摸出怀表,指针正指向凌晨两点——出发前夜的惯例,他总要亲自检查所有缆绳。
“船长!”了望手的声音从桅杆顶飘下来,“甲板信箱有东西!”
沃克扯着缆绳爬上甲板,信箱里躺着两封未拆的信。
第一封的封蜡是普通的蜂蜡,第二封却带着联邦海军的锚形纹章。
他捏了捏两封信的厚度,指节在纹章封蜡上顿了顿——线人说过,今晚可能有“意外消息”。
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里,沃克的拇指缓缓按在锚形纹章上。
海腥味混着蜂蜡的焦糊气钻进沃克鼻腔时,他的指甲正掐进联邦海军纹章的封蜡里。
第二封信的重量比第一封轻两成——线人说过,轻信往往藏着更致命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