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尼的指尖在骨瓷杯柄上顿了顿。
她记得霍克勋爵是保守党里最反对铁路扩张的老派贵族,此刻霍克夫人的蓝眼睛里藏着试探。
安妮却先笑了,往对方碟子里添了块司康,玫瑰花瓣在果酱里浮起半片:霍克夫人可听说过,萨里郡的农夫今早排着队去康罗伊银行?
火车碾过的不是麦田,是把伦敦的面粉厂和普利茅斯的渔场连起来了。她从藤篮里取出烫金封面的册子,封皮压着猎鹰商会北美铁路债券的凸纹,您丈夫总说新大陆是冒险,可乔治早把英镑变成了铁轨——每根铁轨下都埋着分红契约。
五位夫人的手指同时抚上那本册子。
詹尼注意到,最年轻的巴克莱夫人睫毛轻颤——她的丈夫是海军部的小官,正为殖民地津贴发愁。
霍克夫人的指甲掐进缎面手套:可议会要冻结康罗伊账户的传言......
冻结的是账面数字。安妮的银匙敲了敲茶托,清脆声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乔治三年前就把资金转成了木材、种子和蒸汽机。
您看这页——她翻开册子,内页是詹尼手绘的北美地图,红笔圈着五大湖区,那里要建纺织厂、学校、医院。
等铁路通了,您丈夫的船运公司能多运三倍货物,而您的珠宝盒里会多一串用分红买的珍珠。
巴克莱夫人的手指轻轻划过地图上的新伯克郡字样。
詹尼看见她耳尖泛红——那是她上周在邦德街珠宝店时,盯着一串南洋珠叹气的模样。
霍克夫人突然捏紧了册子,缎面裙撑在藤椅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您这是要我们押注一个还没影子的城市?
不,是押注乔治·康罗伊。安妮的声音突然放轻,像在说什么秘密,您难道没发现?
他修的铁路绕过了所有贵族的封地,却穿过了六个新兴工业镇。
那些镇的议员席位,现在可都攥在支持铁路的人手里。她望着詹尼,对方立刻递来一叠剪报,头版是《泰晤士报》的标题:《康罗伊铁路:连接的不只是土地,是选票》。
茶会结束时,巴克莱夫人把那本册子塞进了手笼最深处。
霍克夫人离开前摸了摸安妮的手背:下次烤司康,记得送两盒到霍克庄园。詹尼站在廊下目送马车远去,安妮的手搭在她肩上:你设计的地图,把新伯克郡的学校标在教堂旁边——这招妙。詹尼低头看自己的指甲,那里还留着绘图铅笔的铅痕:她们的孩子要去新大陆读书,总比丈夫的选票更让她们上心。
码头的汽笛撕破暮色时,康罗伊正蹲在木箱上修怀表。
詹姆斯·哈里斯的黑斗篷像团影子,从货堆后浮出来:斯塔瑞克的人收买了三个家仆。他的声音像碎冰,他们会在您去南安普顿的行李里撒追踪粉。
康罗伊的镊子顿在半空。
他想起今早威斯克往他口袋里塞的碎石——孩子说是保护石,此刻正硌着他的大腿。汤姆上周就换了所有行李箱的内衬。他继续拧螺丝,用的是曼彻斯特新出的防渗透帆布。
詹姆斯的手指叩了叩木箱:还有更要紧的。他从怀里摸出张羊皮纸,火漆印是维多利亚的狮鹫,女王说,北美可以自治,但不许独立。
她让我转告你:乔治,我允许你建城,但王冠必须在城墙上飘扬。
康罗伊终于抬头。
货船的探照灯扫过他的脸,照出眼底的笑意:我要的不是王冠。他指向远处的归途一号,船桅在暮色里像支指向星空的笔,我要建座城,让破产的工匠有熔炉,让被驱逐的犹太人有会堂,让安妮这样的保姆能拥有自己的庄园。他的拇指摩挲着怀表背面——那里刻着威斯克歪歪扭扭的二字,旧世界的齿轮卡得太死,我要造个新齿轮,让所有被碾碎的人都能重新转动。
詹姆斯凝视他的眼睛,像在看一把新铸的剑。
过了很久,他摘下宽檐帽,露出额角一道旧疤:刺客盟守护过十二座城的阴影。他重新戴上帽子,转身时斗篷扫起一阵风,这座城,我们守。
威斯克的睡衣领口还沾着杏仁糖渣。
他蜷在四柱床里,布鸟木雕被他攥得温热:爸爸,再讲布鸟号的故事。
康罗伊坐在床沿,窗外的月光漫进来,在孩子的睫毛上镀了层银。布鸟号的木头是安妮奶奶砍的老橡树。他摸着孩子后颈翘起的头发,詹尼阿姨在龙骨上刻了差分机代码,史密斯叔叔给它装了最结实的船舵。
那它为什么叫布鸟?
因为它要像安妮奶奶的布鸟一样。康罗伊从颈间摘下自己的布鸟,和孩子的并排放在枕头,安妮奶奶小时候,总把烤好的布鸟塞给挨饿的孩子。
后来她成了庄园主,还是会在每个穷孩子的口袋里塞块烤布鸟——不是真的能吃,是让他们知道,有人记得他们饿过。
威斯克的灰眼睛突然亮起来:所以布鸟号是要带饿肚子的人去新大陆?
康罗伊的心尖颤了颤。
他想起今早月台上孩子问火车有脑子吗,此刻这双眼睛里的光,和当年他在武汉书店翻《维多利亚科技史》时一模一样。它会带你穿越风暴。他把布鸟挂在孩子颈间,但等你能读懂詹尼阿姨的代码,能像史密斯叔叔那样指挥船,能像安妮奶奶那样为饿肚子的人说话时——他顿了顿,你就来找我。
那时我们一起建座城,城墙上没有王冠,只有每个住户的名字。
孩子的手指勾住他的小拇指:拉钩?
康罗伊弯下腰,额头抵住孩子的额头:拉钩。
詹尼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热牛奶。
月光透过她的发梢,在地面织出银网。
康罗伊轻手轻脚关上门,她递来牛奶时低语:他问我,妈妈,爸爸的城会有蒸汽钟吗?
我说有,比帕丁顿车站的还大。
康罗伊接过杯子,牛奶的温度透过瓷杯渗进掌心。
他望着窗外的归途一号,船舷在月光下泛着冷白,像块等待雕刻的大理石。
詹尼的手指抚过他掌心的老茧——那里还留着十年前拧差分机螺丝的痕迹:你说他像你?
他比我更锋利。康罗伊望着卧室门缝里漏出的光,我当年只想着改变齿轮,他已经在问齿轮为什么要这样转了。
夜更深了。
康罗伊独自走上甲板,咸湿的风卷着海腥味扑来。
他摸出威斯克塞的碎石,在月光下,那石头泛着和上午月光石一样的粉紫。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他望着东方天际——那里正泛起鱼肚白,像块被慢慢掀开的幕布。
甲板上的布鸟风向标突然转动。
康罗伊抬头,看见它正指向南安普顿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