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皮埃尔驿站的壁炉噼啪作响,火星子撞在烟囱壁上,像极了伯克郡秋夜的流萤。
伊丽莎白将最后一个孩子的被角掖好时,怀表指针刚划过十点——小玛丽今天又把姜饼藏在枕头底下了,发丝间还沾着碎屑。
她用指腹抹掉女孩嘴角的糖渍,木梳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泛着温润的光,那是康罗伊去年在切尔西市集买的,说要替她梳白头发。
“当世界背弃你,记住你为何出发。”日记本翻到这一页时,墨迹被她的指腹蹭得发虚。
康罗伊的字迹总带着股钢笔尖戳穿纸背的狠劲,此刻却在“出发”二字上洇开个小圆点,像他转述老男爵临终遗言时突然哽住的喉结。
她摸了摸左手婚戒,银戒内侧的刻痕硌着皮肤——“永远等你”,是他用修表刀在婚期前夜刻的,当时满手机油味,说要比教堂的誓言更实在。
针线包搁在膝头,亚麻布上的“爱是归途”才绣了一半。
她拈起朱红丝线时,窗外传来雪粒打在松枝上的轻响,恍惚又听见康罗伊说:“等北极的事了了,我要带你看极光。”针脚在衬衫内衬游走,每一针都绕着他常磨破的肘弯——他总爱趴在实验室的差分机前写公式,羊皮纸把袖口蹭得发亮。
绣到“途”字最后一捺时,烛火突然晃了晃,映得她眼底的水光碎成星子。
次日清晨,驿站外的邮车喷出白雾。
伊丽莎白把包裹塞进邮差的帆布包时,指尖触到内层的暖手炉——那是她特意换的新绒布套,熏了三遍薰衣草。
“下一站是熊岛补给点?”她问得轻,却把信笺往邮差手里按得重了些,“劳驾,这信要贴加急邮票。”邮差哈着白气点头,她望着马车碾过雪地的辙印,忽然想起康罗伊出发前那个清晨,他蹲在玄关替她系皮靴带,说:“风再大,也吹不灭心火。”此刻她把这句话写在信末,墨痕在冷空气中迅速凝结,像颗滚烫的心跳。
冰原的风灌进衣领时,康罗伊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废弃气象站的铁皮屋顶锈成了暗红色,他用匕首撬开井盖的瞬间,霉味混着冰碴子涌上来——和地图上标注的“地下冰河隧道”气味分毫不差。
汤姆把蒸汽绞盘固定在井沿,黄铜齿轮转动的嗡鸣声中,詹尼的差分机突然发出短促的蜂鸣声:“温度梯度异常,冰井深度至少百米。”
“我先下。”康罗伊攥紧绳索时,掌心的婚戒硌得生疼——伊丽莎白的信还在斗篷内侧,字迹被体温焐得发软。
绞盘的钢索吃劲时,冰壁上的冰晶簌簌掉落,像有人在高处撒了把碎钻。
下降三十米时,汤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先生,冰壁在震!”康罗伊抬头,看见詹尼正把光谱仪贴在冰面上,她的睫毛结着霜,说话时白雾裹着焦急:“共振频率1.2赫兹,和费尔顿说的矿工脑脊液波动……一致。”
更低处传来闷响,像有人用青铜杵捶打地心。
汤姆的步枪“咔嗒”上膛,枪管扫过冰壁的裂缝:“是钟?”康罗伊屏住呼吸——那声音确实像教堂的晨钟,却沉得能震碎耳膜,仿佛每一下都敲在他的脊椎骨上。
詹尼的差分机屏幕突然亮起乱码,她指尖在按键上翻飞,抬头时眼睛亮得惊人:“摩尔斯码!节奏是‘铁砧……苏醒……’”
“铁砧之心。”康罗伊低语。
蒸汽绞盘的齿轮声被钟声盖过,他望着冰壁上渗出的淡蓝色水痕——那不是冰融,是某种液体在顺着纹路流淌,像血管里的血。
“它不是机器。”他感觉后槽牙发酸,“詹尼,去年在沼泽里的‘月之银屑’,是不是也这样……呼吸?”
詹尼的手指顿在差分机上。
她想起三年前的雨夜,金属碎片在培养皿里缓缓转动,像颗被冻住的星星。
“乔治,”她的声音轻得像钟声的尾音,“它在等我们。”
冰河尽头的青铜门比康罗伊想象中更高。
门面上的几何纹路扭曲着,他盯着看久了,太阳穴突突直跳——那是只有在梦里才见过的形状,像把刀戳进视网膜,刻下无法言说的恐惧。
门中央的掌形凹槽结着薄冰,边缘的铭文在雪光下泛着青:“唯有选择者之血,可启封铁砧之心。”
汤姆的匕首递过来时,刀刃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康罗伊割开掌心的瞬间,血珠在冷空气中凝成小红豆,落进凹槽的刹那,整座门突然发出蜂鸣声。
詹尼的差分机疯狂闪烁,她喊了句什么,被门内传来的轰鸣盖过——那是齿轮咬合的声音,却比任何机械都要厚重,像大地在舒展筋骨。
“乔治!”汤姆突然拽他的斗篷。
康罗伊转身,冰桥尽头的阴影里站着个人。
黑色长袍沾着雪粒,兜帽下的脸让他的血液瞬间凝固——那是查尔斯·莱特的脸,可查尔斯半年前在伦敦街头被刺客的子弹穿了心脏,他亲眼看见尸体被运进圣巴塞洛缪医院。
“欢迎归来。”来者摘下兜帽,嘴角的弧度和查尔斯如出一辙,却多了道从眉骨到下颌的疤痕,“我是埃德加,他的孪生兄弟。”他举起手中的权杖,镶嵌的黑石泛着油亮的光,“我们等你很久了。”
青铜门的缝隙里渗出红光,像只正在睁开的眼睛。
康罗伊握着滴血的手掌,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钟声——那光里有什么在动,很慢,却带着势在必得的笃定,仿佛等待了几个世纪的猎物终于撞进了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