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楼梯的吱呀声在耳畔炸开时,康罗伊正将染血的手帕叠成四寸方。
他甚至能听见普鲁斯皮靴碾过木阶的闷响——每一步都像敲在神经上,带着金属刮擦般的锐响。
门被推开的瞬间,寒气裹着血锈味涌进来。
普鲁斯站在门框里,礼帽夹在臂弯,银发在晨光里泛着冷霜。
他的目光先扫过康罗伊掌心未凝的血痕,又落在茶案上那方染血的手帕,喉结动了动:阁下今日所见,是旧秩序的终结。
康罗伊没接话,指节轻轻叩了叩桌沿。
这是他在哈罗养成的习惯,当需要压制情绪时,用物理疼痛保持清醒。
普鲁斯从内袋抽出一张叠得方正的纸,展开时发出脆响:伦敦来电。
女王赞成与两宫太后建立直接联系。他的蓝眼睛像结了冰的湖面,我们不再承认咸丰为有效统治者。
你们选了她,因为她够狠。康罗伊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五年前热河行宫里,那女人抱着小皇帝垂泪的模样突然闪现在眼前——可她捏碎肃顺党羽喉骨时,指甲缝里的血渍比晨雾里的更红。
政治不选仁慈,选效率。普鲁斯将电报推过茶案,纸角扫过康罗伊的指节,而你,康罗伊先生——你比我们更早看透这一点。
楼下传来野狗的低嚎。
康罗伊望着窗外,几个乞丐正用竹棍拨弄刑台边的碎肉,一只黄狗叼着半片带发的头皮窜进巷口。
他突然笑了,从酒柜取出半瓶勃艮第,倒满两只水晶杯:为效率。
红酒在杯里晃出血色涟漪。
两人碰杯时,杯壁相击的清响混着楼下传来的肃六爷的肉能治疮的吆喝,在雅间里荡出奇异的共振。
普鲁斯饮尽酒液,用丝帕擦了擦嘴角:明日我会去热河。他重新戴上礼帽,阴影遮住了眼睛,希望下次见面时,康罗伊先生的洋务学堂,能多教些有用的东西。
门合上的瞬间,康罗伊捏碎了酒杯。
玻璃渣扎进掌心的刺痛里,他盯着电报上维多利亚女王的花体签名——那是他十四岁在白金汉宫见过的,女王亲笔信上的字迹。
原来有些齿轮,早在他穿越前就开始转动了。
月上柳梢时,康罗伊正对着烛火研究那方绣帕。
金线在绢面上盘出诸行无常,唯权不灭八个小字,针脚细密如发,是慈禧惯用的苏绣技法。
窗外传来竹叶扫过瓦当的轻响,他将半瓶鸦片酊混合剂裹进帕中,药瓶上还沾着实验室的硫磺味。
大人。
声音像片落在水面的叶。
康罗伊抬头,周秀云已立在檐下,月白宫装裹着纤细的腰肢,发间的珍珠簪子闪着幽光——这是她第三次夜访,前两次分别送来了同治帝的脉案和醇亲王的密信。
主子说,若您真能让她登顶,周秀云步进偏院,绣鞋碾过满地霜花,她愿以江南三省关税,换您十年不离。
康罗伊将帕子递过去,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批红留下的。告诉她,我要的不是钱。他望着院角那株老梅,虬结的枝桠像要刺破夜空,是她登基那日,准我建一座学堂,教汉人孩子读洋书。
周秀云的睫毛颤了颤。
她接过帕子时,瞥见康罗伊袖中露出半截银链——圣克里斯托弗护符的棱角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奴婢记下了。她后退两步,融入夜色前又补了一句,主子还说...您给的安神汤,比太医院的管用。
康罗伊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将碎玻璃从掌心挑出。
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很快被夜露浸透。
他想起慈禧第一次召见时,她握着他进献的自鸣钟说:洋人玩意儿是好,可总得有个信得过的人管着。那时他就知道,这女人要的不是钟表,是能替她转动整个帝国齿轮的人。
顺昌货栈的地下密室泛着潮湿的霉味。
陈蓉和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盯着墙上那幅长江流域地图——此刻正被康罗伊按动机关,三十六个红点次第亮起,像撒在黑绸上的火星。
苏州、上海、广州三处分栈,升级为洋务转运总站。康罗伊的声音混着煤油灯的噼啪声,另外,秘密筹建黄埔船坞,专造浅水炮艇。
达达拜的络腮胡子抖了抖。
这位帕西商人摸出银烟盒,却没点烟:若英国议会转向保守派,您将成替罪羊。他的孟买口音里带着担忧,东印度公司的人已经在问,您的货栈为什么总运铁锭不运茶叶。
康罗伊走到地图前,指尖划过长江口的红点:那就让他们知道——我不是来合作的,我是来改写规则的。他转头时,煤油灯的光映在护符上,家徽的狮鹫图案在墙上投下巨大的影子,等这些炮艇下水,等学堂里的孩子能看懂《几何原本》,等长江沿岸的工厂冒出黑烟...他们会明白,谁才是新的规则制定者。
陈蓉和突然笑了。
这个当过广州十三行账房的汉人推了推眼镜:大人,您上次说要教孩子们算蒸汽机热效率,我已经找了六个能背《九章算术》的学童。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他们的习字本,您看看?
康罗伊接过布包时,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子时三刻,白云观的飞檐刺破夜空。
张仁清望着案头燃烧的九幽灯,灯芯里的尸油泛着幽绿的光。
星图在案上摊开,紫微垣的主星正微微晃动,像被无形的手拨弄着。
他摸出枚乾隆通宝,抛向空中——铜钱落地时,面朝上,却裂出蛛网状的细纹。
师父?道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康大人送的自鸣钟,说寅时三刻会响。
张仁清没答话。
他望着灯焰里跳动的影,突然想起今日菜市口的血——那血里混着金红,像极了星图上紫微动摇时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