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京报》的墨香已浸透京城每条胡同。
卖报童的吆喝混着铜锅涮肉的热气飘进茶棚,茶客们抖开报纸,头版“英商乔治·坎宁暴卒”的黑体字撞进眼帘。
英国公使馆的米字旗缓缓降至半腰,领事秘书捧着银质十字架站在门廊下,镜片上蒙着层白雾。
他对着东交民巷方向躬身三次——这是康罗伊教他的中式丧仪,说是“入乡随俗才能扎根”。
恭亲王府的暖阁里,奕?捏着报纸的手微微发颤。
案头的普洱茶凉透了,茶沫在盏中聚成模糊的团。
“前日还说要带寡人去看蒸汽印刷机...”他对着炭火轻嘘口气,火星噼啪炸响,“德彝,你替寡人去献个花圈。要杭绸的,素白,别绣金。”
张德彝躬身应下,转身时青缎马褂扫过紫檀木桌角。
他袖中还藏着封未送的密信——康罗伊昨日深夜塞给他的,说“若见报就烧了”。
此刻他摸了摸袖扣,那枚嵌着蓝宝石的铜扣硌得手腕生疼。
消息传到军机处时,肃顺正用象牙签挑着瓜子。
他把报纸往案上一摔,瓜子壳溅了满地:“洋人最会装神弄鬼!去查他府上香火——若没设灵位,便是诈亡!”
未时三刻,密探的汇报呈到他案头。
“灵堂设在东厢房,供着西洋十字架和中式牌位,每日有五台山的和尚念《往生咒》,白云观的道士打醮。”密探抹了把额角的汗,“小的还闻见檀香混着玫瑰油的味儿,说是洋人的丧礼规矩。”
肃顺盯着砚台里未干的墨汁,指甲在案几上敲出急雨般的响。
半晌才扯了扯嘴角:“暂且信他。”他提起狼毫,笔尖在弹劾恭亲王的折子上重重一顿,“但‘任用外夷’这顶帽子,总得扣实了。”
康罗伊的暗室里,达达拜正往铜匣里塞密信。
烛火映着他深褐色的皮肤,泛着蜜蜡般的光:“张德彝说恭亲王今日往灵堂送了花圈,绸缎铺的王掌柜亲眼见的。”
“好。”康罗伊摩挲着茶盏边缘,青瓷的凉意在指尖漫开,“再让陈蓉和的人去趟苏州。”
话音未落,门帘被风卷起道缝,陈蓉和裹着月白狐裘踏了进来。
她腰间的翡翠平安扣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越的响:“康先生要的漕运图。”她摊开羊皮卷,十二处红点像血珠般渗在江浙地图上,“太平军残部藏在这些芦苇荡,湘军的粮船每月十五过扬州。”
康罗伊俯身细看,指尖停在镇江段:“复制三份。”他抬眼时目光如刀,“一份送彭玉麟——就说‘恭王知他剿匪不易’;一份给张德彝,夹在恭亲王新批的河工折子底下;最后一份...让潮州帮的信鸽带去香港。”他勾了勾嘴角,“白头佬最爱传谣言,就说‘肃中堂要断漕运,独吞军粮’。”
三日后,上海米行的算盘珠子拨得飞响。
米价从每石三千文涨到五千,粮商们攥着算盘挤在恭亲王府前,为首的绸缎庄老板抹着汗:“求王爷做主!再这样,老百姓要啃树皮了!”
恭亲王站在檐下,望着跪了半条街的商贾。
他摸出袖中张德彝昨夜塞来的漕运图,红点在灯笼下像跳动的火星。
“传旨。”他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听见,“着两江总督严查粮商囤积,务必稳定米价。”
深夜,张仁清的道袍被冷汗浸透。
他从榻上惊起,手中的《正一符箓谱》“啪”地掉在地上。
方才梦中那金发女子又出现了——她站在汉白玉祭坛上,匕首划开胸膛时,血珠落进龙泪晶体,发出铃铛般的脆响。
九条黑影伏在她脚边,念诵的咒语像毒蛇吐信:“来吧,来吧,主啊...”
他捡起书,发现书页自动翻到“夺灵术”。
墨迹正从字缝里渗出来,在纸面上蜿蜒成小蛇的形状。
张仁清的手剧烈发抖,道冠上的玉簪“当啷”掉在青砖地上。
他抓起道袍就往外跑,鞋跟踩住袍角,差点栽进院里的雪堆。
康罗伊的居所还亮着灯。
张仁清撞开院门时,达达拜正抱着铜匣往外走。
“康先生!”他踉跄着扑过去,“慈禧不是炼化龙泪——她是在献祭自己!”他拽着康罗伊的衣袖,指甲几乎要抠进布料里,“我梦见她把龙泪嵌进心脏,那些黑影...是旧神的使徒!”
康罗伊的手指在案上敲出沉默的节奏。
他转身打开暗格,取出个雕花玻璃瓶,里面装着琥珀色的液体:“肾上腺素加鸦片酊。”他把瓶子塞进张仁清手里,“若她成了伪神之胎...”他望向窗外的灵堂方向,白幡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我们就造台能杀神的机器。”
灵堂里的长明灯忽明忽暗。
供桌上的十字架投下怪诞的影子,与中式牌位的阴影纠缠在一起。
康罗伊望着那团影子,听着远处更夫敲过三更,轻声道:“达达拜,去把密室的烛台擦干净。”
窗外的雪又下大了。
雪花落在白幡上,渐渐盖住“乔治·坎宁之灵”的墨字。
暗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隐约能看见里面摆着七台差分机,黄铜齿轮在黑暗中泛着冷光。
暗室门闩扣上的声响比雪落更轻。
康罗伊指尖还沾着灯油的温度,望着三团蒙着黑纱的身影鱼贯而入——达达拜的棉麻长袍扫过青砖时带起细尘,张德彝掀门帘时露出半截青缎马褂,陈蓉和月白狐裘的毛边在风里打了个卷,像只欲飞的白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