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望着他的背影,摸出怀表,指针指向五点一刻——距离三天后的关键时间,还有六十二小时。
詹尼不知何时站在了实验室门口。
她抱着露西娅的毛绒熊,小熊的耳朵被露西娅咬得毛毛躁躁。杰克·米尔班克的电报来了,她晃了晃手里的纸条,月光从她身后的窗户照进来,在她发间镀了层银,他说利物浦的货船能腾出五个货舱,随时可以装货。
乔治的手指在怀表盖上轻轻敲了两下。
他想起米尔班克在伦敦金融城的办公室,想起那些用密码写的账本,想起斯塔瑞克的人可能已经盯上了他的银行账户。今晚让埃默里去趟伦敦,他说,让米尔班克把我在苏格兰银行的存款转成汇票,用东印度公司的贸易路线寄到孟买。
詹尼点头,转身时小熊的爪子从她臂弯滑下来,在地上拖出道浅痕。
乔治弯腰捡起小熊,突然闻到股淡淡的薰衣草香——那是詹尼给露西娅的枕头喷的香水。
他望着詹尼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又低头看了眼怀表。
玫瑰园的晨露正从花瓣上滴落,滴在他的皮鞋尖,凉得刺骨。
但他知道,有些齿轮一旦开始转动,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乔治将露西娅的毛绒熊轻轻放在书桌上时,书房门被叩响了。
埃默里的声音带着夜露的湿冷:米尔班克先生的回电到了,他说半小时后在老贝利街的报馆后巷见面。
他转身时,詹尼不知何时又回到了门口,手里捏着块温热的姜饼——这是露西娅最爱的点心,却被她悄悄藏了半块。我让汤姆套了辆带篷的运菜车,她将姜饼塞进他掌心,指尖的温度透过粗布手套传来,车斗里铺了干草,后板有活扣,万一被跟踪......
詹尼。乔治握住她欲言又止的手。
姜饼的甜香混着她发间的佛手柑味,让他想起去年冬天两人挤在壁炉前破译差分机图纸的夜晚。
那时她的手指冻得通红,却固执地要替他磨墨。米尔班克在金融城混了二十年,连斯塔瑞克的人都以为他只是个倒腾茶叶期货的投机商。他用拇指摩挲她指节上的薄茧——那是长期握钢笔留下的,你留在庄园,盯着露西娅的灵媒石。
詹尼突然踮脚吻了吻他的耳垂,像只确认归鸟的母雀。十点整,她退后两步,从裙袋里摸出个锡盒,这是我新配的迷药粉,掺在烟斗丝里能让人睡足六小时。锡盒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盒盖上刻着小小的齿轮纹路。
老贝利街的报馆后巷堆满了废报纸,霉味混着油墨味钻进乔治的鼻腔。
他刚掀开运菜车的篷布,就见个穿粗麻外套的身影从阴影里闪出来——杰克·米尔班克的金丝眼镜反着月光,镜腿用黑胶布缠了三圈,那是上周被街头混混撞坏的。
康罗伊先生。杰克的声音压得很低,喉结在围巾里滚动,苏格兰银行的人今早来问过您的账户流水,我让会计把三分之一资金转成了东印度公司的茶叶提货单,剩下的......他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换成了西班牙双柱银币,装在六个腌鲱鱼桶里,明天随黑天鹅号运往牙买加。
乔治接过油布包,触感沉得惊人。
他想起杰克三年前在交易所替他操盘时,也是这样,总把风险拆成细沙,再用最隐蔽的筛子过滤。新大陆的事?
我表弟在波士顿开了间机械行,杰克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淬过的钢,他说那里的铁路公司急需精密车床图纸。
您给的差分机简化版......他突然住口,侧耳听了听巷口的动静,足够让我们在那边扎下根。
乔治将油布包塞进怀里,能感觉到银币的棱角隔着衬衫硌着皮肤。到了印度,我会让人把蒸汽锤的改良图纸寄给你。他拍了拍杰克的肩膀,记住,每笔转账都要经过马耳他的中转账户,斯塔瑞克的人......
我知道。杰克打断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眼镜腿的胶布,您父亲当年帮我父亲还清赌债时,说过真正的安全不是藏起来,是让敌人以为你在他手心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詹尼小姐的翡翠戒指,您最好收进铅盒里——灵媒石能感应到贵重物品的波动。
回到庄园时,晨雾已经漫过玫瑰园。
乔治刚推开侧门,就听见实验室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约翰·拉姆齐正举着蒸汽锤,锤头下的铜齿轮在晨光里泛着蜜色。康罗伊先生!工程师的衬衫前襟全是机油,我改良了传动杆的弧度,现在每分钟能转三百圈!他举起个指甲盖大小的齿轮,达达拜先生说印度有能锻造这种精密度的老匠人,叫?
乔治这才注意到达达拜·瑙罗吉站在实验室角落,深褐色的头巾在穿堂风里微微飘动。
这位印度语教师的白衬衫浆洗得笔挺,领口别着枚黄铜胸针,形状是印度教的法轮。康罗伊先生,他双手交叠在腹前,声音带着孟买港的咸湿,我已让人整理好《梨俱吠陀》的贸易术语对照表,您在加尔各答与土邦主谈判时,在马拉地语里是????,但在信德语中......
达达拜。乔治笑着打断他,您只需要教我如何用最朴素的语言,让那些老商人相信我的差分机比他们的算盘快十倍。他指了指约翰手里的齿轮,至于宗教和方言,等我们在孟买站稳脚跟再学不迟。
达达拜的眼角泛起笑纹,伸手摸了摸法轮胸针。我在伦敦教了十年印度语,他的语气突然沉下来,可没有哪个学生像您这样,会问靛蓝种植园的排水系统图纸在哪里他从帆布包里取出卷纸,展开后是幅手绘的印度地图,这是我侄子在孟买码头画的,标了所有能停靠三千吨货船的泊位。
乔治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红点——孟买、加尔各答、马德拉斯,每个点旁都注着潮汐时间和驻军数量。您本可以留在牛津当教授。他说。
教授的薪水够买墨水,达达拜将地图重新卷好,但不够买一艘能载着我侄子离开种姓制度的船。他的目光越过乔治,落在实验室窗外的玫瑰丛上,您要的不只是翻译,是个能帮您看懂这片土地的人——而我要的,是让我的族人看懂您带来的齿轮。
夜幕降临时,乔治和詹尼沿着玫瑰园的碎石小径散步。
露水打湿了她的缎面拖鞋,却被她毫不在意地踩进泥土里。露西娅今天把灵媒石藏在泰迪熊肚子里了,她挽住他的胳膊,我检查过,铅盒的夹层足够厚。
埃默里明天会带两个护卫送她去德文郡的修道院,乔治望着她发间晃动的珍珠发簪——那是他二十岁生日时送的,那里的修女会用银线缝死窗户,圣殿骑士团的人找不到。
詹尼突然停住脚步,转身时,玫瑰的香气裹着她的体温涌过来。乔治,她的指尖抚过他下颌的胡茬,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在邦德街的书店,你蹲在地上整理《机械原理》,我抱着《简·爱》撞翻了你的书堆。
他当然记得。
那时他刚穿越来三个月,还在为如何融入贵族圈焦头烂额,却在旧书店遇见了抱着褪色书皮的詹尼——她的蓝眼睛像伯克郡的天空,说起勃朗特姐妹时,睫毛会像蝴蝶翅膀那样颤动。你当时说,真抱歉,先生,我会帮你把齿轮图纸捡起来他笑着说,可你捡的是《失乐园》。
詹尼的笑声像风铃撞在晨露里。那时候我以为你只是个爱读诗的书店老板,她的声音突然轻了,现在我才知道,你是要转动整个时代的齿轮。
乔治低头吻她的额头,能尝到她发间的薰衣草香。等在印度站稳脚跟,他说,我要建座带玻璃花房的庄园,让露西娅在里面养蝴蝶,让约翰的差分机在地下室转,让达达拜教我用印地语念诗......
还有我。詹尼将脸埋进他的肩窝,我要当你的秘书、情人、妻子,还要在花房里种满玫瑰——红的、白的、黄的,每朵都刻上我们的齿轮。
夜风突然卷起几片玫瑰花瓣,飘向庄园大门的方向。
那里停着三辆带篷马车,车厢里堆着木箱、铜制零件和用油布裹紧的差分机图纸。
约翰的工具包放在最上面,搭扣没扣严,露出半截千分尺的银白尖端。
乔治抬头望向天空,启明星已在东方泛起微光。
他摸出怀表,秒针正划过的刻度——距离登船时间,还有四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