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
听到何维那句关于“白色恶鬼”和“血池”的警告,摩亨佐·达罗的祭司王,那位被尊称为“大祭司”的中年男人,脸上并没有显露出何维预想中的惊恐。
相反,他仅仅是微微皱了皱修剪得体的眉毛,仿佛何维谈论的不是亡国灭种的灾难,而是晚宴上打翻了一杯羊奶。
“来自外乡的强者啊。”祭司王的声音低沉而优雅,他并没有询问阿难在外的遭遇,也没有问那些敌人的数量,“那些白皮肤的野蛮人,就像旷野上的豺狼,他们或许会撕咬我们的脚踝,但无法动摇神城的根基。”
他转过身,张开双臂,展示着身后那宏伟的大浴场。
“但这才是毁灭的征兆。”
祭司王的语气变得沉痛,甚至带有一丝颤抖。
何维皱着眉头走上前。
之前离得远,在夕阳的反光下看不真切。
此刻站在回廊边,何维才看清这座被视为城市心脏的巨大浴池里,究竟装着什么。
那不是清澈圣洁的神水。
那一池水浑浊不堪,呈现出一种令人不适的黄绿色,表面漂浮着一层细密的灰白色泡沫和死亡的藻类。
一股淡淡的腐败气息,在这闷热的傍晚显得格外刺鼻。
“因为苏利耶的愤怒,雨季迟迟未归。”阿难走到何维身边,小声解释道,“地下水位下降了,井水变得浑浊。摩亨佐·达罗的子民越来越多,很多人弄脏了水脉。”
祭司王叹息道:“水不再洁净,仪式便无法进行。如果不能在大浴场洗去尘垢,我们的身体就是污秽的,神灵会因此掩面,到那时,比刀剑更可怕的诅咒——‘疫鬼’将会降临。”
“为了防止诅咒扩散,我下令封锁了所有的公共水井和大浴场,只有贵族能使用仅存的沉淀清水,平民们正在失去身体的洁净,这种情况不能改变的话,整个摩亨佐·达罗将会灭亡。”
何维明白了。
也许摩亨佐·达罗在很久之前,经历过大瘟疫,只有注重洁净的人存活下来。
在他们的文化里,“洁净”成了高于一切的宗教信仰。
如今水源被污染,这对他们来说,比即将到来的战争还要可怕。
在这样一个高度密集、依赖地下水和复杂排水系统的超级城市里,一旦水源被污染,接踵而至的必然是霍乱、伤寒或是痢疾。
对于缺乏微生物学知识的古人来说,那种大规模爆发的传染病,确实比战争更可怕,更像“神的诅咒”。
这个祭司王的逻辑闭环虽然建立在宗教之上,但结论是正确的:不解决水的问题,不用雅利安人来打,这座城市自己就会烂掉。
“只有最纯净的水,才能平息神的怒火。”祭司王看着何维手中的黑铁三叉戟,似乎依然将他视为武力的象征,并未抱有技术上的期待,“但我不知道,来自东方的强者是否懂得洁净的力量。”
何维冷笑一声,将那柄重达六十斤的三叉戟随手插入旁边用红砖砌成的花坛中。
入土三分,砖石碎裂。
“在东方,杀人和救人,我都很擅长。”何维挽起了袖子,露出了线条分明的小臂,“我不懂什么神的怒火,但我知道怎么把泥水变成清水。”
“当我把这池水沉淀干净的时候,你要听我说完关于战争的事。”
……
摩亨佐·达罗虽然是一个古典的宗教城市,但它的工程执行力让何维这个来自工业文明的灵魂感到惊喜。
这里有着最标准的砖块、最熟练的泥瓦匠,以及完全听从指令的社会组织度。
当晚,何维并没有休息。
他在阿难的带领下,勘察了给大浴场供水的几口深井,以及城市北侧的那个干涸了一半的蓄水湖。
情况比想象中严重。
干旱导致水位下降,而人口暴增让生活污水渗透到了取水层。
水里不仅有泥沙,更充满了大肠杆菌和各类致病菌。
“这里不需要神迹,只需要化学和物理。”
何维在羊皮纸上画出了一张图纸,交给了祭司王派来的工匠首领。
那是一个即使在何维眼中也堪称先进的“三级净化池”系统。
“听着,我要你们连夜动工。”何维指着大浴场外的一块空地,“用你们最好的红砖,哪怕拆了旁边的房子也要凑齐,在这里砌筑三个连通的高位水池。”
“此外,还需要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白色的石头。”他从路边捡起一块作为建筑装饰的贝壳和一块石灰岩,“我要你们用烧砖的窑,把这些东西烧透,烧成白色的粉末,越多越好。”
那是生石灰。
何维在上海港治理霍乱时,生石灰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它不仅能杀菌,其遇水反应生成的氢氧化钙,更是一种极好的絮凝剂,能吸附水中的杂质沉淀。
“第二样东西是,把所有的陶碳、细沙、碎石,按我的要求洗干净,铺满第三个池子。”
那是活性炭砂滤层,用于吸附异味和微小颗粒。
工匠首领看着图纸,虽然不理解其中的原理,但他看懂了那种精确的结构美感。
在祭司王的命令下,整个神城的工匠体系像一台精密的机器运转起来。
数百座砖窑不再烧制建材,而是全力煅烧着贝壳和石灰石。
红色的火光照亮了摩亨佐·达罗的夜空。
一个月后,当毒辣的太阳直射在城市中心时,“何维净化系统”已经在城市高地上巍然耸立。
那是由标准红砖和黏土密封而成的三个阶梯状巨大方池。
大浴场的周边挤满了人群。
无论是身披长袍的贵族,还是赤裸上身的平民,都在焦急地等待着。他们互相诉说着对洁净之水的渴望。
祭司王站在高台上,神色凝重。
他不知道这个来自东方的异邦人究竟在做什么,那些白色的粉末真的能消除诅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