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片都市的夜空下,隔了几条马路,氛围便从商业区的炫目转为了老居民区的昏黄与静谧。刘静提着一袋刚出锅、还烫手的糖炒栗子,用肩膀顶开了略显陈旧的家门。一股混合着糖焦香和栗子甜糯的热气扑面而来,暂时驱散了她作为会计、核对了一整天报表带来的精疲力竭。
“宝贝,妈妈买栗子回来啦!”她朝着客厅喊道,声音里带着刻意营造的轻快。
七岁的儿子牛牛正趴在地板上专注地拼装乐高坦克,闻到香味,立刻像颗小炮弹一样冲过来,眼巴巴地看着印着油渍的牛皮纸袋:“栗子!妈妈快给我剥!”
刘静脸上露出真正的笑意,她换好鞋,坐到那张弹簧有些松动的旧沙发上,开始仔细地剥栗子。她手艺娴熟,先是熟练地用牙齿在圆润的栗子壳上咬开一个十字小口,然后指尖用力,黄灿灿、冒着热气的栗子肉便应声而出。她先剥了两颗,塞进儿子急不可待的小嘴里。看着儿子鼓着腮帮子,满足得像只囤食的小仓鼠,她心里那份因为工作、家务而积压的疲惫,仿佛瞬间被这简单的幸福填满了。
就这样,她一颗接一颗地剥着,连续喂了儿子五六颗。看着袋子里下去的栗子,她也觉得口干舌燥,便自然地剥了一颗,送进自己嘴里。栗子软糯香甜,恰到好处。她惬意地舒了口气,又拿起一颗。
就在这时,牛牛不乐意了。他停止了咀嚼,小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像个小老头,紧紧盯着妈妈正在剥栗子的手,大声宣告:“妈妈!你不许吃了!”
刘静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笑着问:“嗯?怎么了宝贝?栗子还多着呢,够你吃的。”
“不行!你吃得太多了!这些都是我的!”牛牛的小脸开始涨红,语气从宣告升级为命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刘静觉得有些好笑,但更多的是一种细微的不适感,她试图用道理安抚他:“牛牛,你看,栗子是妈妈下班回来路上,辛苦排队买的,是妈妈花钱买的呀。妈妈为什么不能吃呢?”
“就是不能!你是大人!大人不该吃零食!零食都是小孩吃的!”牛牛的逻辑简单粗暴,且情绪迅速升级,他开始用力跺脚,声音拔高,带着哭腔,“你别吃了!再吃我就生气了!都是我的!我的!”
若是平时,精疲力尽的刘静可能为了图清静,就忍了,妥协了,自己不吃也就不吃了。但今天,或许是因为月底对账的压力太大,或许是因为刚才挤公交时被踩了好几脚的新鞋,又或许,是儿子这种毫不讲理、视她的付出为理所当然的态度,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长久以来默默承受的堤坝。
她的脸色沉了下来,不再是那种带着疲惫的温和,而是一种冰冷的平静。她慢慢放下手里剥了一半的栗子,目光锐利地看向儿子,一字一顿地清晰说道:
“牛牛,你听好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冷静、有力,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威严,让正在撒泼的牛牛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有些愣怔地看着突然变得陌生的妈妈。
“第一,”刘静伸出一根手指,“这袋糖炒栗子,是用我,你妈妈,辛辛苦苦上班赚来的钱买的。从排队到付钱,再到提回家,消耗的是我的时间、我的体力。所以,我,是它的所有者。明白吗?所有者有权决定怎么分配。”
“第二,”她伸出第二根手指,目光如炬,“我生你养你,给你做饭洗衣,陪你读书写字,不是欠你的。这是我的责任和爱,但不是你无限度索取的理由。我花钱买来的东西,我凭什么不能吃?别说吃几颗,就是我现在把这一整袋都吃完,那也是我的权利!是我的自由!”
“第三,”她的声音愈发严厉,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安静的客厅里,“‘我的我的’,什么都是你的?我告诉你,牛牛,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天生就该为你无条件付出一切!包括你妈我!”
“现在,”刘静重新拿起那颗剥了一半的栗子,利落地完成剥离,将完整的栗子肉放进嘴里,故意嚼得很慢,很响,眼神毫不退缩地直视着儿子,“我就要吃给你看!我不仅要吃,我还要多吃几个!这是我的东西,我想吃几个就吃几个!”
牛牛被妈妈这番从未有过的、条理清晰且气势强大的“宣言”彻底震住了。预想中的哭闹没有继续,他忘了撒泼,只是呆呆地看着妈妈,小嘴微张,眼神里充满了困惑、惊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眼前这个突然“强硬”起来的母亲的怯意。刚刚从厨房擦着手出来、想上前打圆场的奶奶,也被儿媳周身散发的低气压和那番掷地有声的话逼退,讪讪地站在玄关,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
刘静不再多言,只是沉默地、一颗接一颗地剥着栗子。她剥一颗,自己吃一颗,再剥一颗,放进儿子面前那个原本专属于他的小碗里。她不是在赌气,而是在用行动,清晰地、坚定地划出一条界限——关于付出与索取、关于爱与尊严、关于一个母亲,首先作为一个人,应有的、不可侵犯的主权。
袋里的糖炒栗子还散发着温热甜香的气息,而家里的空气,却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却激烈的革命。这场革命的结果尚未可知,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商业街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照亮着每一个踏上归途的身影。王磊拿着那杯新买的、标准糖去冰的奶茶回到座位,王晓雨接过去,沉默地喝着,不再吵闹。风暴似乎平息了,但母女之间那道无形的裂痕,是否比那杯被嫌弃的奶茶更容易被遗忘?李娟低头喝着自己那杯苦涩的纯茶,心里盘算着,下次是否也该为自己点一杯“全糖”的,哪怕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也有享受“甜味”的权利。
快餐店里,张伟最终哄得朵朵“恩准”妈妈分享了一根凉掉的薯条。孙婷勉强笑了笑,接过来,机械地放入口中,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她看着窗外熙攘的人流,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如何在“母亲”这个角色之外,找回那个作为“孙婷”的自己存在的价值。
老居民楼的家里,牛牛抽噎着,小口小口地吃着妈妈剥好、放在他碗里的栗子,偶尔偷偷抬眼看看面无表情、但依旧不停为他劳作剥壳的妈妈,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某种似懂非懂的怯意和重新审视。
看似只是日常养育中微不足道的插曲,内里却涌动着相似的暗流:那是子女在成长过程中,对父母之爱从依恋到试探边界,甚至习以为常的索取与轻视;是家庭角色中,一方无意识的“拆台”或“宠溺”所导致的另一方付出感与尊严的失落;更是作为独立个体的“人”,在“父母”身份的重压之下,对自身价值被看见、劳动被尊重、主权被认可发出的,或激烈或沉默的呐喊。
这场围绕“甜蜜”发生的战争,没有真正的赢家。但或许,唯有经过这样犀利而疼痛的碰撞,经过这种界限的清晰划分,关于感恩、关于平等、关于爱的真正含义的种子,才能在孩子的心田,也在家庭的土壤里,获得破土而出的机会。战争会平息,而思考,将无尽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