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亭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迎着他走了上去,在距离三步之遥的地方站定。
阳光照在他年轻而沉静的脸上,愈发显得他目光清澈。
“不,”谢云亭缓缓摇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你没有输给时势,你输给了你自己。”
他看着陆九思手中那架依旧握得死紧的黄铜算盘,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说你的算盘打得天下最响,可它能算出茶叶的品级,能算出货物的差价,能算出对手的底牌,却唯独算不出一样东西——人心,值几钱。”
人心,值几钱?
这五个字,像五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陆九思的心口。
他浑身剧震,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
那只紧握着算盘的手,猛然一松。
“啪嗒!”
清脆的响声,在嘈杂的广场上竟显得格外清晰。
那架陪伴了他一生的黄铜算盘,脱手坠地。
算珠四散,其中一颗乌木的珠子,骨碌碌地滚着,越过尘土,最终停在了谢云亭的鞋边。
陆九思看着那颗停住的算盘珠,瞳孔骤然放大,仿佛看到了自己分崩离析的商业帝国,看到了那个写下“建百年商道”的少年,看到了那张在火光中破碎的紫檀木匾。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眼神中的光芒彻底熄灭,整个人如同一尊被抽去灵魂的泥塑,被法警麻木地拖走。
他再也没有回头去看那颗掉落的算盘珠。
当晚,谢云亭没有参加任何庆功宴。
他独自一人,回到了黟县南坞的茶苗圃。
夜凉如水,月色皎洁。
他来到那株他亲手插下的、经过系统改良的抗腐茶苗前,点燃了一支松烛。
昏黄的烛光下,茶苗的叶片绿得深沉,仿佛蕴含着无穷的生命力。
就在他凝视着烛火的时候,眼前那只有他能看见的鉴定系统,竟无声无息地自主浮现。
它没有显示任何数据,而是在他视网膜上投射出了一段残缺的影像。
那是一片被大火焚毁的茶庄废墟,一个衣衫褴褛、满脸烟灰的少年,正蹲在焦土之中,用一双小手,颤抖而执着地,从灰烬里一颗一颗地捡拾着幸存的茶籽。
那瘦小的背影,像极了幼年时的自己。
紧接着,一个温润而遥远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在他耳边低语:
“火种自来处,亦往去处。”
谢云亭浑身一震,如遭电击。他猛然醒悟。
这所谓的“鉴定系统”,这逆天的金手指,根本不是什么天外奇物,也不是什么无端的恩赐。
它是当年父亲在烈火中焚毁所有虚假账本、保全谢家最后清誉的决绝;是母亲抱着最后一包珍稀茶种、从火场中逃出生天的执念;是百年来,千千万万个像谢家一样,恪守信义、以茶为生的茶人血脉中,那股未曾断绝的香火与精神!
这金手指,是传承。
它源于先辈对茶道的坚守,如今,也必将经由他手,去往更广阔的天地,去开创一个属于华茶的新时代。
同一时刻,黄浦江畔,那名神秘的白衣客再次现身。
他立于江岸的礁石上,江风吹拂着他宽大的衣袂。
他手中的竹简上,已用朱砂新刻了一行小字:“茶圣非封,乃承。”
他遥望着远处上海市区里,云记总号那通明的灯火,如同黑夜中的一座灯塔。
他收起竹简,轻声低语,声音融入了风中:
“这一代的根,总算是扎进了比土地更深的地方。”
风起,苗圃前的烛火摇曳了一下,终究归于熄灭。
而远处的黄山之上,新垦的茶园在月光下层层叠叠,宛如星河倒映人间,静待春来。
只是,无人知晓,这看似尘埃落定的夜晚,并未真正平静。
凌晨三点,法租界巡捕房的后巷里,万籁俱寂,一辆漆黑的黄包车,在浓重的夜色掩护下,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角落的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