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纸灰飞作白蝴蝶(2 / 2)

他看着那张图,看到的不是胜利,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这条链上的每一个节点,都是一个商号的存亡,背后是成千上万茶农的生计。

与此同时,利济社顶楼的议事厅内,气氛压抑如坟墓。

“啪!”

一只上好的景德镇斗彩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四分五裂。

陆九思胸口剧烈起伏,那张往日里永远智珠在握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狰狞的扭曲。

金丝眼镜后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啪嗒,啪嗒……”他那从不离身的黄铜算盘,此刻被他无意识地拨弄着,发出的却不再是清脆的计算声,而是混乱、烦躁的杂音。

小算盘躬身站在一旁,将一份汇总报告轻轻放在桌上,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义父,截至午时,已有十七家下游合作商发来电报,单方面解除预购合约。三十万两白银的预付款,他们要求即刻退还。”

“退!全给他退!”陆九思怒极反笑,他猛地拍案而起,指着窗外云记的方向,“我倒要看看,他谢云亭一个人的仓库,拿什么填这三十万两的窟窿!他这是在找死!”

话音未落,一名会计面无人色地踉跄奔入,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九……九爷……账上……账上能动用的活钱,只剩……不到八万两了……”

陆九思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整个人像被抽空了骨头,颓然坐回太师椅中。

他终于明白,谢云亭根本不是要一个人填满窟窿,而是釜底抽薪,让他陆九思连填窟窿的机会都没有。

夜深人静,小算盘独自一人来到地下室的档案室。

这里尘封着利济社创立以来所有的核心档案。

他绕过那些记载着近年辉煌战绩的烫金册子,径直走向最深处的木柜,取出了一本父亲珍藏多年的早期账本。

账本的牛皮封面已经磨损,纸页泛黄。

他颤抖着手翻开第一页,一行遒劲有力的毛笔字映入眼帘:“利济之初衷:平抑物价,互通有无,护农安商,以济苍生。”

这十二个字,如同十二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怔怔地看着,良久,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小的照片。

那是他用微型相机在赌场偷拍的——画面定格在谢云亭揭露赌桌机关的那一刻,那双年轻的眼睛里,没有赢家的狂喜,没有复仇的愤怒,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哀伤。

那是对一个行业的哀伤。

同一时刻,百乐门赌场已经清空的贵宾厅夹层里,哑叔正在默默地清扫着。

他用火钳拨弄着壁炉里燃烧未尽的灰烬,忽然动作一顿,从通风管道的深处,勾出半张被烧得焦黑卷曲的文件残片。

借着炉火的微光,他看清了上面用德文打字机打出的、残留的几个词:“……允许人为干预市场预期……金融实验……”

哑叔面无表情,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钢。

他沉默地注视着那片罪证,没有保留,没有犹豫,只是默默地将其投入了炉火最旺处。

火焰“轰”地一下腾起,瞬间将纸片吞噬。

火光映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也映出他眼中积压了多年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愤懑。

翌日,《申报》头版,用整个版面刊登了云记总号门前人山人海提货的照片,以及那十几家茶号联名支持的通电声明。

每一个字,都像一枚钉子,钉进了利济社的棺材板。

陆九思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仔仔细细地读完了最后一行。

他缓缓摘下那副标志性的金丝眼镜,用丝绒布一遍遍擦拭着,动作慢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最终,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内线,声音平静得可怕:“叫小算盘回来……顺便,把我的算盘收了。”

窗外,一阵江风吹过,卷起了他办公桌上一份写了一半、墨迹未干的“认赔书”草稿。

那脆弱的纸片被撕扯着,在空中翻飞、飘散,像一群白色的蝴蝶,无力地飞向楼下那早已停摆的交易大厅——那架曾掌控着无数人悲欢、响彻了十年的黄铜算盘,终于再也无人拨动。

风没有停。

它越过黄浦江,穿过繁华的市井,一路向西,带着大上海的喧嚣与尘埃,吹向了遥远的皖南。

只是这一次,风中似乎裹挟了一丝异样的气息,不再是往年熟悉的草木清香,而是一种……干燥、滚烫,带着焦炭与死寂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