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太清楚“信誉”二字对一个商号的意义,也太明白茶农的艰辛。
谢云亭的话,将一场商业博弈,瞬间拉升到了生存与道义的高度。
林掌柜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红。
大厅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人群后方的阴影里,陆九思的养子,“小算盘”,正飞快地在一本袖珍记事本上记录着。
他的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目标情绪稳定,言辞极具煽动力,疑似早有预案。‘七日兑现’一说,直击要害,恐引茶商倒戈。义父谓其仅凭系统之利,乃一介莽夫,此判断恐有大误。”
他写完,不动声色地撕下这一页,揉成一团,趁人不备,悄然丢进了墙角一个不起眼的通风管道口。
管道深处传来一声轻微的机括弹动声,纸团瞬间消失无踪——这是他与外界唯一的秘密联络方式。
谢云亭没有再多言,他对着众人深深一揖,转身便要离开。
就在他走到门口时,一个香风缭绕的身影擦肩而过。
“他们的人,会在你回去的路上动手。”水蛇腰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蛇信一般钻入他的耳朵。
谢云亭脚步未停,只是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水蛇腰迟疑了半秒,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最终还是快步跟上,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补充了一句:“翻云手只是个傀儡。这场局的背后,有央行顾问签字的许可文件……这不是一个地下赌场,这是一场合法的金融收割。”
说完,她不再停留,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决绝,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谢云亭的瞳孔猛地一缩。
合法收割。
这四个字,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来得更加冰冷刺骨。
后巷的阴冷空气扑面而来。
墨砚生带着几个精干的伙计早已等候在此。
他一见谢云亭,便迎了上去,目光却落在了他的鞋底。
“先生,请留步。”墨砚生蹲下身,借着昏暗的灯光,从谢云亭的鞋跟处捻起一张薄如蝉翼、浸染过特殊药水的追踪纸条。
他没有声张,只是将纸条悄悄粘在巷口一辆待客的黄包车车轮内侧,然后对车夫低语了几句,塞过去一张钞票。
黄包车夫会意,立刻拉着空车朝与他们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
坐上自家的汽车,车子平稳地汇入夜色中的车流。
谢云亭望着窗外黄浦江上明明灭灭的灯火,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弛。
“砚生,”他轻声道,“明日一早,以云记总号的名义,在《申报》和《新闻报》刊登通告。”
“内容就是‘云记七日兑现制’?”墨砚生问。
“对。所有条款,照我今晚说的写。”谢云亭补充道,“再加两条。其一,所有过期的、因谣言而不敢兑付的旧票,云记一律按九折置换新票。其二,从明日提货开始,欢迎任何同行、报馆记者,全程监督我云记的出货、验货流程。”
墨砚生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先生,如此一来,等于把我们自己架在火上烤。万一他们真的联合所有票号,在某一个时间点上集中挤兑,我们的现金流和库存……”
谢云亭转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疲惫却又无比自信的笑容。
“那就让他们来。让他们亲眼看看,什么叫‘仓廪实’。”
汽车驶过外白渡桥,冰冷的江风从车窗缝隙里灌了进来,吹拂着他单薄的长衫,也吹散了他眼底最后一丝倦意,只余下如寒星般的决绝。
明天,将是决定云记,乃至整个上海茶市信誉生死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