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藏在水流之下。
这不是一句比喻,而是冰冷的现实。
簰洲湾水上茶栈的建造工程进入第三日,一切井然有序。
鲁大工不愧是造船世家的传人,在他的调度下,六艘主驳船已用铆钉与钢板初步连为一体,如同一座钢铁小岛,稳稳地卧在江心。
今日午时,最重要的主锚终于沉入江底。
那是由阿焊亲手熔铸的八爪铁锚,重逾千斤,足以抵御长江汛期最狂暴的洪流。
然而,次日凌晨,当第一缕晨光撕开江面的薄雾,负责检查锚链的伙计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谢云亭赶到时,鲁大工正跪在船舷边,脸色惨白如纸,双手颤抖地捞起半截粗如儿臂的铁链。
断口处齐整得可怕,平滑如刀削,在熹微的晨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江水之下,另外半截锚链,连同那千斤主锚,已不知所踪。
“不是水鬼……”鲁大工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我跟江水打了一辈子交道,长江里的水鬼,最多用锉刀磨,磨上三天三夜也弄不断这么粗的链子。这、这是高手干的!”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骇与不解,“得有闭气钟罩,能在水下待上至少一炷香;还得有特制的钢锯,力气大得吓人;最关键的是,他得懂船体受力点!昨晚风平浪静,他偏偏选了这个角度切断,让船体在不知不觉中顺着暗流偏移了至少二十丈,再晚半个时辰发现,整个栈桥就撞上那边的暗礁了!”
周围的工匠们一片死寂,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于漆黑的江底完成如此精密的外科手术式破坏,这已经超出了他们对“敌人”的认知范畴。
这不再是打打杀杀,而是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专业与精准。
谢云亭没有说话,他蹲下身,接过那截断链。
指尖冰凉的触感传来,他闭上眼,脑海中那无人可见的鉴定系统界面悄然亮起。
他没有去鉴定铁链的材质,而是将全部意念集中在那个光滑的断面上。
系统面板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一行极淡的小字缓缓浮现,仿佛水中的墨迹,随时会散去:
【切口分析:采用往复式钢刃,斜四十五度切入,力道恒定,发力点来自下游方向。
结论:作业者利用水流冲击力为自身及工具提供稳定支撑,以最小消耗达成最大切割效率。】
下游……利用水流……
谢云亭猛然睁开眼,一道精光爆射而出。
他瞬间明白了!
敌人不仅专业,而且是深谙水性的顶尖高手,他们甚至能将湍急的江流化为自己的助力!
这不是普通的水匪,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水下部队!
程鹤年,你手下竟有这样的人物?
“东家,这……这可怎么办?主锚没了,咱们这栈桥就成了无根的浮萍,随时可能被冲走啊!”一个老师傅忧心忡忡地说道。
谢云亭站起身,将断链重重放在甲板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众人心头一跳。
他环视一圈,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燃起一股凌厉的战意。
“怕什么!”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敌人越是专业,就越说明他们怕了!怕我们这水上茶栈真的建起来,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既然能来一次,就能来第二次。但我们,不能给他们第三次机会!”
他转身,快步走向岸边。
在一块临江的巨石上,双目失明的水文翁正静静地坐着,仿佛一尊融入江景的雕塑。
从昨夜开始,他就一直坐在这里,一动不动,手中只握着一根中空的楠竹筒,竹筒的另一端,小心翼翼地探入水中。
他的耳朵,则死死贴在竹筒的上端口。
“翁伯,”谢云亭走到他身边,放低了声音,“您听到了什么?”
水文翁干枯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浑浊的眼眶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许久,才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颤声说道:“水底下……有‘人鼓’……”
“人鼓?”谢云亭心中一动。
“不是鱼群撞击的声音,也不是水流拍打岩石的声音,”水文翁的神情专注而紧张,“那是一种极有规律的敲击声,沉闷,短促,像是有人在水下,一下一下地敲着一口倒扣的大钟。声音从上游传来,传到咱们这儿,又往下游去了。这是在报位,他们在用水下的声音,标记我们栈桥的位置!”
谢云亭的脑中如闪电划过!
“凿船艇”只是明面上的佯攻,水下的“人鼓”,才是真正的杀招!
他们通过声音定位,绘制水下地图,为昨夜的潜水贼提供最精准的导航!
“立刻传令下去!”谢云亭当机立断,对身边的小春子下令,“去镇上,把所有能收来的空酒瓮、空水缸全都买下来!在栈桥上下游一里内的江岸,每隔十丈,埋设一口空瓮,瓮口与地面齐平,瓮底要夯实!我要布一个‘听水阵’!”
小春子虽不解其意,但执行力极强,立刻带人去办。
这是谢云亭从一本古籍上看到的法子,利用陶瓮的共鸣原理,可以极大地放大来自地底或水下的微弱声响。
当夜三更,万籁俱寂。
谢云亭与几名核心成员守在岸边的瓮阵旁,将耳朵贴在冰冷的地面。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微弱但清晰可辨的敲击声,顺着大地,从一口空瓮中“嗡嗡”地传了出来。
笃,笃,笃……笃——!
三短一长。
谢云亭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暗号,他太熟悉了!
这是当年谢家商队行走在茶马古道上时,巡夜人之间用来确认彼此安全、报知方位的暗号!
程鹤年……不,这背后的人,不仅了解谢家,甚至可能就是谢家昔日的盟友,或者……仇敌!
“将计就计。”谢云亭缓缓站起身,夜色中,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立刻找来阿焊与鲁大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