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清水底下藏黑流(2 / 2)

信中,他言辞恳切,称云记复产,全赖乡梓扶持,更得益于程记电厂“光明普照”,为焙茶工艺提供了稳定的夜间照明。

为感念程总之功,特邀金会长及商会诸公,组织一个“民生考察团”,一同参观电厂,见证“现代化工程如何造福乡里”。

金履安本想推脱。

他一只脚踩在老派商帮的船上,另一只脚又想搭上程鹤年这种新式实业家的快车,正左右为难。

偏偏此时,那位订购了三百罐“龙脊焙”的汉口大客商,也听闻了此事,特意派代表前来,点名要随团“学习黟县先进经验”。

这下,金履安若再拒绝,便是在洋行和外埠客商面前失了黟县的体面。

他只得捏着鼻子应承下来。

考察前夜,谢云亭密会《皖南民报》的主笔陈墨生。

“陈先生,明日之行,相机您尽管带,笔您尽管拿。”谢云亭递上一杯新茶,“但请您记住,届时,只问不评,让事实自己开口。”

陈墨生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

他嗅出了这杯茶香背后,更浓烈的风暴气息。

考察当日,程鹤年春风得意,亲自在电厂门口迎宾。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与周围穿着长衫的商会众人格格不入,却又显得卓尔不群。

他引着众人参观了轰鸣的发电机房、复杂的配电室,墙上“破旧立新,舍小成大”八个描金大字,在电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一路赞叹不绝,直到队伍行至电厂西侧的尾水渠。

渠水潺潺,看上去与寻常溪流无异。

“程总,真是大手笔,利县利民啊!”金履安客套地拱手。

程鹤年矜持一笑,正要谦逊几句,谢云亭忽然驻足,朗声问道:“程总,晚生有一问。不知这渠里的水,可否用于灌溉农田?”

程鹤年闻言,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真的问题:“谢老板说笑了。我这电厂采用的是全德意志最新环保规程,冷却用水,循环沉淀,绝无问题!别说灌溉,就是人喝了,也拉不了肚子!”

人群中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谢云亭也笑了,他点了点头,对身后的阿灰示意。

阿灰立刻从人群后挤出,手中捧着一个透明的玻璃大盆,旁边还放着两只一模一样的陶坛。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谢云亭亲自揭开封泥。

他将左手的陶坛高高举起,倾斜坛口,一股清澈见底的水流注入盆中:“这是取自电厂上游一里的活水。”

随即,他拿起右手的陶坛:“这是昨夜子时,于这排水口下游所取的水。”

话音未落,一股浑浊的灰黑色水流猛地冲入盆中!

清澈的盆水,瞬间被染成一片令人作呕的灰黑。

一股刺鼻的铁腥味混合着油污的气息,弥漫开来,围观者纷纷掩鼻后退。

“就是这个水!就是这个味!”人群外围,一个被老根叔带来的老农再也忍不住,指着那盆浊水,声音颤抖地嘶喊,“就是这水,浇死了我家半亩的禾苗啊!”

程鹤年的脸色,在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胡说!”他厉声呵斥,却掩不住语调中的慌乱,“偶尔……偶尔机器检修,有些杂质罢了!纯属偶然!”

谢云亭不与他争辩,只是将目光转向人群中一个瑟瑟发抖的瘦小身影。

“小辫子,”他的声音温和而清晰,“你莫怕,只管告诉大家,你每晚看守的那个闸门,通常是什么时辰开启?”

那孩子怯生生地举起手,看着谢云亭鼓励的眼神,鼓起勇气大声道:“回……回东家!通常是……是街上打更的梆子敲过两遍,厂里的机器都停了,黄工头才让我开闸……”

此言一出,满场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站在角落里,一直低头不语的黄工头。

黄工头依旧沉默,但袖中的手指,却几不可查地攥紧了。

一旁的陈墨生,手中的笔在速记本上疾书如飞,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程鹤年脸色煞白,汗珠从额角滚落。

谢云亭终于再次开口,目光直视金履安,声音却传遍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金会长,诸位乡亲。若此水真如程总所言,清白无害,何惧在光天化日之下排放?若非要等到夜深人静,又是为了避谁的耳目?”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墙上那八个大字,最终落在程鹤年惨白的脸上。

“程总常言,电厂要为黟县带来‘光明’。晚生只想请教,这光明,究竟是照在了百姓的田间地头,还是只照在了某些人的脸上,却把阴影留在了水底,留在了百姓的心里?”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一记记重锤,敲在众人心头。

人群哗然!

金履安的脸已是铁青一片。

他狠狠瞪了程鹤年一眼,一言不发,猛地一甩袖子,转身便走。

商会众人见状,也纷纷跟上,看也不看呆若木鸡的程鹤年。

当晚,夜深人静之时,几个黑影在程记电厂的西侧围墙下忙碌了一夜。

天亮之前,那个曾向溪流中偷排了无数吨污水的暗管,被水泥和砖石,从内部悄悄封死了。

然而,被堵住的,仅仅是那个有形的排污口。

一场无形的风暴,已在黟县上空悄然汇聚,只待第一缕晨光,便将席卷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