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花婶最近总觉得不对劲。
南市几家原本从她船帮进货的小茶铺,一夜之间全都换了门庭,挂上了所谓“清源会联号茶”的招牌。
她好奇买了一包,回家一泡,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那茶汤色浑浊,香气浮泛短促,入口更是带着一股陈味,分明是拿了去年的陈茶掺了新茶末做出来的垃圾货!
可那包装上,竟赫然盖着一个与云记茶引极为相似的火漆印章,甚至还附了一份像模像样的《溯源档案》!
“反了天了!”金花婶是暴脾气,当即带上几个船工兄弟,直接冲进了其中一家茶铺的后仓。
仓库里,恶臭扑鼻,地上散落着大量伪造的火漆印章模具和成沓的空白档案纸。
几个正在打包的搬运工被吓得魂飞魄散,稍一审问便全招了。
幕后主使,竟是和记洋行里一个叫史密斯的买办,勾结了本地一个不入流的小商会,专门批量复制云记的全套标准文件,低价卖给那些资质不够、又想蹭云记名头的中小商户,美其名曰“挂靠认证”!
金花婶气得浑身发抖,当场将一锅滚烫的茶水泼在那些假印章上,看着它们熔化变形,怒吼道:“这是刨我们所有人的根!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穿西装的程砚舟(内奸代称),敢砸我们吃饭的锅!”
消息传到谢云亭耳中,他却异常平静,没有众人预想中的雷霆之怒。
他只是将自己关在房里,一夜未出。
次日清晨,云记总栈门前,贴出了一份由谢云亭亲笔署名的《火漆引使用公约》第七修正案。
新规矩简单而严苛:凡经授权使用云记火漆引的联号商铺,必须按月向总号公开呈报烘焙日志与原料采购发票,并无条件接受总号巡查队随时进行的“飞行检查”。
而在公约的首页,是谢云亭用狼毫写下的一句遒劲有力的大字:
“信誉不是用印章盖上去的,是一炉火、一斤茶,一天天熬出来的。”
与此同时,十七封措辞严厉的警告函,由阿篾亲自送往各家联号——三日之内补交所有材料,逾期者,自动除名,并登报公告,永不合作!
一场由外而内的肃清,比对付洋行更迅猛、更决绝。
汉口码头的深夜,江风湿冷。
老舵魏独自坐在值班的窝棚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远处江心,一艘没有点灯的乌篷小艇,像鬼影一样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魏大爷,李翻译托我捎样东西。”
一只冰冷湿滑的铁皮盒子被递了上来。
老舵魏警惕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被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纸。
借着烟锅里的火星,他看清了上面的字迹——那竟是送往伦敦的一百箱云记茶叶的详细运输舱位清单!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清单的末尾。
那里用铅笔额外标注着:其中有两箱,在离港前最后一刻,被临时从干燥的中层货仓,调换到了船底的第七号货仓。
而在那一栏的备注上,清晰地写着:毗邻樟脑熏蒸区。
樟脑,茶叶的天敌,其强烈的气味足以毁掉最顶级的红茶!
老舵魏的瞳孔骤然收缩,捏着烟杆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立刻叫来一个最机灵的伙计,让他连夜快马加鞭,将这封信送往屯溪总号。
望着伙计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老舵魏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在风雨交加的江边喃喃自语:“这帮杂碎……他们不敢在茶上做文章,就想在路上泼脏水。”
而此刻,数百里外的徽州屯溪,云记总号的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谢云亭正伏在案上,对着一张巨大的长江水系图,用红蓝两色笔,绘制着一张全新的“监测点网络图”。
他的指尖,最终停在了长江中游一个不起眼的弯道上,轻轻敲了敲。
那里,曾是他三年前背负血海深仇、逆流而上时,第一个藏身的避风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