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苑。
无逸殿内,香炉里吐着袅袅青烟,味道是上好的龙涎香混着几味不知名的草药。
当朝次辅,徐阶,正一笔一划地练着字。他写的不是馆阁体,而是带着些许拙朴的钟繇小楷。
心正则笔正。
徐阁老的心,就很正。
他最近心情不错。裕王那个愣头青被陛下打发去了哈密卫,鸟不拉屎的地方,正好磨磨性子。
省得天天在京城被那帮言官拱火,今天想清查田亩,明天想整顿盐务,净出些馊主意。
至于嘉靖陛下,依旧沉迷修仙,似乎对外面的事不怎么上心了。
这对他们这些真正为国操劳的文官集团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皇帝嘛,垂拱而治,就是最大的德政。
一个门生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躬身道:“恩师,哈密那边有信了。”
徐阶笔尖一顿,一个墨点污了整幅字。他微微皱眉,将笔搁下。
“念。”
“裕王殿下到了哈密后,深居简出。林望此人,粗鄙无文,整日操练兵马,倒也没怎么叨扰殿下。”
“前些日子,钱半城那边按您的意思,安排了几个绸缎商人去哭诉,想给林望上上眼药。”
徐阶端起茶杯,撇了撇浮沫。“结果如何?”
“殿下……驳回了。”门生说得小心翼翼,“还说,商贾在哈密,就该交税。”
“噗。”
徐阶一口茶喷了出来,烫得他直咧嘴。
“你说什么?裕王那个书呆子,他懂什么叫‘藏富于民’吗?”
门生不敢说话。
徐阶擦了擦嘴,脸色阴沉下来。这跟他想的不一样。
裕王不是最喜欢把“仁政”、“与民休息”挂在嘴边吗?怎么到了哈密,屁股就歪了?
“阁老,会不会是那林望蛊惑了殿下?”
“哼。”徐阶冷哼一声,“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兵痞,能有什么见识。裕王八成是抹不开面子,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他重新坐下,心情有些烦躁。
“无妨。只要裕王还是裕王,等他将来坐上那个位子,他就得依靠我们。他会明白的,谁才是他真正的臂膀。”
徐阶挥了挥手,示意门生退下。
他看着那张被墨点污了的字,心里琢磨着,是时候该给裕王写封信了。
信里要饱含深情地教导他,君王之道,在于平衡,在于仁德,切不可被边鄙武夫的歪理邪说所蒙蔽。
他相信,自己苦口婆心的教诲,一定能把走上歧途的裕王,拉回正道。
……
同一片天空下,紫禁城,丹房。
嘉靖皇帝盘腿坐在一个巨大的八卦图上,双目紧闭,宝相庄严。
看起来,像是在与天地元气交流。
实际上,他脑子里想的是另一件事。
一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如鬼魅般跪在他身后,声音压得极低。
“陛下,裕王殿下在哈密,一切安好。”
“据报,林望治军严苛,却极得军心。其人行事乖张,不按常理,却将哈密卫打理得井井有条。”
“前日,江南商贾上告,言林望苛税。殿下非但未准,反斥商贾,言其税当缴。”
嘉靖皇帝的眼皮动了动,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翘了一下。
很好。
他这个儿子,从小就泡在书堆里,被那帮文官教得满脑子仁义道德,迂腐得像块木头。
嘉靖执政几十年,表面上大权在握,实际上呢?
他感觉自己像个裱糊匠。
大明的这间屋子,外面看着还行,里面早就被蛀空了。
各省的税赋,拖拖拉拉,十成里能交上来三成,都算地方官有良心。
国库空得能跑老鼠,边关打仗的军饷都快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