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很柔,很醇,像是春日里的细雨,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刚才还喧闹的大厅,一下子安静下来。
周秃子拿着羊腿的手停在半空,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那道狰狞的刀疤,似乎都在微微颤动。
王大麻子瞪大了眼,死死盯着那个坛口,喉结上下滚动。
“这是……绍兴的老黄酒。”裕王拿起一个大勺,亲自舀了一勺,琥珀色的酒液在火光下,荡漾出迷人的光泽。
“本王也带不来什么,就带了些家乡的水,给各位将军尝尝。”
家乡……
这两个字,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这些铁血汉子内心最深处的某个开关。
酒被一碗碗地分了下去。
这些习惯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猛士,此刻却都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碗酒。
他们没有立刻喝,而是先凑到鼻子前,闭上眼睛,贪婪地嗅着。
一个断了半截手指的老兵,闻着闻着,眼眶就红了。
他端起碗,嘴唇哆嗦着,轻轻抿了一口。
下一秒,这个在战场上被砍了三刀都没哼一声的汉子,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哭声,不响亮,却压抑得让人心头发酸。
他这一哭,像一个信号。
另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把头埋进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紧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整个大厅,没有了吵闹和哄笑,只剩下一片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啜泣声。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戴罪充军,从江南水乡,被一路押解到这不毛之地。
十年,二十年……
他们早就忘了家乡的模样,忘了亲人的面容。
他们以为自己已经变成了没有感情的石头,变成了只知道杀戮的野兽。
可这一碗酒,却让他们想起了故乡的河流,想起了村口的柳树,想起了阿娘做的饭菜。
王大麻子捧着碗,泪水混着鼻涕,流进了酒里。
他咧着嘴,想笑,却哭得更厉害了。
“他娘的……真甜……”
李长史和孙隆,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已经彻底傻了。
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一碗酒,能让这群杀人不眨眼的边军,哭得像一群找不到家的孩子。
裕王安静地站着,看着这一切。
他的心,被一种陌生的情绪填满。
他端起自己的那碗黄酒,高高举起。
“诸位,本王敬大家。敬我们回不去的故乡,也敬我们必须守住的边疆。”
他一饮而尽。
满堂的哭声,渐渐停了。
所有将士,无论职位高低,都颤巍巍地站起身,举起手中的碗,对着裕王,将那碗混着泪水的家乡酒,一饮而尽。
那一夜,宴会的气氛彻底变了。
再没有人提什么礼数,也没有人吹嘘自己的战功。
他们围着裕王,七嘴八舌地,讲着自己的家乡。
讲浙江的丝绸,讲山东的煎饼,讲山西的面。
裕王一直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地,陪他们喝上一碗。
宴席散去时,已是深夜。
林望亲自送裕王回到那座简陋的“王府”门口。
戈壁的夜风格外冷,吹在人脸上,像刀子割。
“殿下,今夜还习惯吗?”林望问。
“很好。”裕王停下脚步,他看着林望,“林指挥,你的兵,都是好兵。”
林望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从殿下踏入哈密卫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是殿下的兵了。”
说完,他行了个军礼,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裕王独自站在院中,许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