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冠堡垒的深处,并非凡人所想象的纯粹死寂与绝对严寒。那是另一种形态的生命,一种在永恒的冰封与死亡能量脉动中扭曲的存在。这里的空气浓稠如液态氮,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无数细碎的冰针,刺痛着肺腑。光线并非完全缺席,而是被囚禁在厚重的、蕴含魔力的幽蓝冰层之中,艰难地折射出来,形成一片片摇曳不定的、冰冷的磷光,勉强勾勒出巨大甬道和厅堂的轮廓。脚步声在这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伴随着冰晶碎裂的刺耳尖叫和远处冰川在巨大压力下呻吟的、沉闷如巨兽心跳的隆隆声。空气本身似乎也饱含着低语,那是千年亡魂消散前的最后呢喃,是耐奥祖残留意识的恶毒诅咒碎片,是无数被统御意志碾碎灵魂的无声悲鸣,它们混合着寒冰魔法本身的嗡鸣,形成一种足以逼疯凡人的、永无止境的背景噪音。
阿尔萨斯·米奈希尔,或者说,那个承载着“阿尔萨斯”之名的破碎灵魂聚合体,就存在于这片死寂喧哗的核心。
他被安置在堡垒深处一个相对“安全”的区域——这是新巫妖王伯瓦尔·弗塔根竭力营造的囚笼兼避难所。房间曾是耐奥祖进行某种禁忌通灵仪式的场所,巨大的环形墙壁由纯净的萨隆邪铁铸造,上面蚀刻着密密麻麻、意义不明的古代符文,此刻正被伯瓦尔以统御头盔的力量强行压制,散发出一种近乎休眠的暗沉光泽。房间中央并非王座,而是一个悬浮的、由纯粹寒冰魔力凝聚的平台,其边缘不断有细微的冰晶生成又湮灭。阿尔萨斯就盘坐在平台上,穿着一身没有任何纹饰的朴素黑色链甲,霜之哀伤——那柄曾是他力量与诅咒源头的魔剑——并未在他身侧,而是被伯瓦尔封印在房间角落一个由圣光符文和寒冰锁链共同禁锢的力场之中。
他低垂着头,银白色的长发失去了昔日的光泽,如同枯萎的冰苔般散落在肩甲上。曾经属于洛丹伦王子的英俊轮廓如今只剩下刀削斧凿般的刚硬线条,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病态的苍白,深陷的眼窝里,那双冰蓝色的眸子不再燃烧着狂热的火焰或冰冷的无情,只剩下无垠的、空洞的迷茫。像两潭冻结了万年的死水,偶尔被投入一颗石子,才会泛起一丝名为“痛苦”的涟漪。
伯瓦尔·弗塔根站在房间入口的阴影里,高大的身躯包裹在厚重的、融合了龙骨与精钢的黑色板甲中。曾经燃烧他躯体的红龙烈焰早已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统御头盔深处散发出的、稳定而冰冷的幽蓝光辉,透过他面甲的眼缝静静流淌。这光芒如同呼吸般明灭,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堡垒深处那些躁动不安的亡灵意志被强力压制下去的短暂平静。他沉默地注视着平台上的身影,如同守望着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由痛苦和混乱构成的火山。弗丁的牺牲、凛雪的消失、整个艾泽拉斯压在肩头的重担,都沉淀在他钢铁般的身躯里,化作了更深沉的静默。他手中没有武器,但每一个姿态都透着千钧之重,是这座亡灵堡垒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定海神针。
“阿尔萨斯。”伯瓦尔的声音透过面甲传出,低沉而清晰,像重锤敲打在冰面上,试图穿透那层笼罩着对方的无形屏障。“今天感觉如何?堡垒的能量流似乎比昨日平稳了一些。”
平台上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仿佛这个名字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粗暴地捅进了他灵魂深处某个锈死的锁孔。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如同关节被冰封了千年。那双空洞的眼睛聚焦在伯瓦尔身上,里面没有仇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荒芜。
“伯…瓦尔…”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像是声带被砂纸打磨过,又像是许久未曾开口,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他似乎在确认这个名字,又像是在咀嚼一段遥远而模糊的记忆碎片。“巫妖…王…新的…”
“是,”伯瓦尔向前踏出一步,沉重的钢靴在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打破了房间内某种病态的平衡。“我接过了这顶王冠,也接过了责任。为了艾泽拉斯,也为了…那些尚未完全熄灭的希望。”他刻意避开了凛雪的名字,那是一个太过沉重、也太过尖锐的词语,他不敢轻易触碰,生怕引起无法预料的崩塌。
阿尔萨斯的目光掠过伯瓦尔肩甲上那些代表联盟和银色北伐军的、几乎被磨平的徽记痕迹,最终定格在那顶散发着幽蓝光芒的统御头盔上。头盔的轮廓与他记忆中那顶带来无尽痛苦与力量的头盔重叠又分离,一种尖锐的、混乱的刺痛感猛地攫住了他的头颅。
“戴上它,米奈希尔。王冠的重量远不及它带来的力量!统治…毁灭…多么美妙的选择!” 耐奥祖那充满蛊惑和恶毒的声音碎片,如同毒蛇的嘶鸣,毫无征兆地在他意识深处炸响。
“不!”阿尔萨斯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双手猛地抱住头颅,指甲深深抠进太阳穴的皮肤,留下几道刺目的血痕。他痛苦地蜷缩起身体,仿佛要将自己埋进冰冷的平台里。“滚开…滚出我的…脑海!”
“阿尔萨斯!坚持住!”伯瓦尔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同时,一股强大的、带着秩序意志的统御之力从他身上扩散开来,如同无形的浪潮涌向平台。那并非攻击,而是一种镇压和抚慰,强行压制着阿尔萨斯体内因记忆碎片刺激而翻腾的死亡能量,以及那些寄居在他灵魂缝隙中的、耐奥祖残留的低语。“那是过去!耐奥祖已经消散!他的低语是毒药,不要沉溺!”
伯瓦尔的力量像冰冷的锁链,暂时束缚住了那狂乱的能量风暴。阿尔萨斯急促地喘息着,汗水混合着血珠从他苍白的额头滑落,在冰冷的平台上瞬间凝结成红色的冰晶。他抬起头,眼神中的空洞被一种更深邃的、源自灵魂撕裂的痛苦所取代。他死死盯着伯瓦尔,嘴唇翕动,似乎在无声地质问。
就在这时,房间角落里,那柄被重重封印的霜之哀上,剑柄上那颗巨大的、如同恶魔之瞳的符文宝石,极其诡异地闪烁了一下。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冷彻骨的意念,如同最纤细的蛛丝,无视了圣光符文和寒冰锁链的阻隔,精准地刺入了阿尔萨斯混乱的意识。
“主人…” 一个虚幻、扭曲、充满无尽饥渴与恶意的声音在他灵魂深处直接响起,这声音他曾无比熟悉,那是魔剑本身饥饿的意志!“力量…在呼唤…您的力量…释放我…让我们再次融为一体…杀…杀光他们…那些背叛者…那个篡位者…伯瓦尔…”
“呃啊——!”阿尔萨斯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甚。他猛地从平台上弹起,佝偻着身体,双手不再是抱头,而是痉挛般地在虚空中抓挠,仿佛要扼住某个无形的、正在啃噬他灵魂的怪物咽喉。他的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冰蓝色的眼瞳深处,一点暴戾的、属于巫妖王的疯狂红光开始若隐若现地闪烁,与他本身的痛苦迷茫激烈交战。“力量…我的…剑…霜之哀伤…它在…呼唤…” 他断断续续地嘶吼着,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角落被封印的魔剑,眼神中充满了野兽般的渴望和一种被强迫的、扭曲的归属感。
“不!”伯瓦尔怒喝一声,声如雷霆,在封闭的空间内炸响。他毫不犹豫地大步上前,沉重的脚步踏碎了地面的薄冰。他深知霜之哀伤那深入骨髓的腐蚀性联系,那是比耐奥祖的低语更直接、更致命的诱惑!决不能让阿尔萨斯再次触碰那柄诅咒之剑!“那是陷阱,阿尔萨斯!那是吞噬你灵魂的毒牙!凛雪付出了何等代价才将你从它永恒的诅咒中剥离出来?看着我!”
伯瓦尔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尤其是那个名字——“凛雪”。它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阿尔萨斯意识中那疯狂滋生的、被魔剑引诱出的暴虐红雾。
阿尔萨斯的动作猛地一僵。眼中那点疯狂的红光剧烈地闪烁、挣扎,如同风中残烛,最终被一股更汹涌的痛苦和迷茫强行压下。他剧烈地喘息着,身体因为强行抵抗来自灵魂契约层面的诱惑而剧烈颤抖。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再次将目光聚焦在近在咫尺的伯瓦尔身上。
“凛…雪…” 他沙哑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仿佛这是唯一能让他抓住现实、不至于彻底坠入疯狂深渊的浮木。这个名字像一把滚烫的烙铁,烫在他混乱的记忆里,带来灼痛,却也带来一丝奇异的、微弱的温暖和方向感。“她…在哪里?那个…在黑暗里…抓住我…的女人…” 他的眼神充满了孩子般的无助和巨大的疑问,这神情出现在这张饱经沧桑、曾令半个世界战栗的脸上,显得格外令人心碎。
伯瓦尔面具下的眼神复杂无比。他看到了希望,也看到了更深重的危险。他必须谨慎。“她在战斗,”伯瓦尔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信念,“为了你,为了艾泽拉斯,她在噬渊最黑暗的深渊里战斗。她从未放弃,阿尔萨斯。她承诺过要将你带回,或将与你同坠永暗!她以自身为祭,换回了你灵魂的碎片!现在,你必须战斗!不是用剑,是用你的意志!找回你自己!那些记忆,无论多么痛苦,都是你存在的基石!直面它们,而不是让它们,或者那该死的魔剑,把你撕成碎片!”
“基石…记忆…” 阿尔萨斯喃喃自语,伯瓦尔的话语像沉重的鼓点敲打着他混乱的意识。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曾经握持霜之哀伤、沾染了无数鲜血,此刻却在无助颤抖的手掌。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因为痛苦和压抑而根根凸起。伯瓦尔的话语在他混乱的意识泥沼中投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激起的涟漪带着强制性的命令和一丝…他无法理解的期许。找回自己?那个“自己”是什么?是洛丹伦的王子?是弑父的叛徒?是带来死亡的巫妖王?每一个身份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深插在他灵魂的各个角落,触碰哪一个都是撕心裂肺的剧痛。
然而,拒绝触碰,却意味着永恒的迷失,意味着辜负那个将他从无尽深渊中拉回的名字——凛雪。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就在他内心激烈挣扎,试图在混乱的旋涡中抓住一丝名为“勇气”的稻草时,堡垒深处传来一阵异常的震动。不是冰川挤压的沉闷轰鸣,而是某种…更尖锐、更不和谐的金属刮擦声和亡灵生物压抑不住的、充满敌意的嘶吼。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这层区域,距离他们不远。
伯瓦尔头盔下的眉头瞬间紧锁。统御头盔的幽蓝光芒骤然变得明亮而急促,如同警灯闪烁。他能清晰地感知到一股强烈的、源自天灾内部的不稳定能量流正在冲击着附近一条主要能量导管。是失控的亡灵?还是…克尔苏加德的爪牙在试探?那个狡猾的巫妖从未真正臣服,凛雪的消失就是他等待已久的机会!
“待在这里!”伯瓦尔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猛地转身,厚重的披风在冰冷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堡垒有骚动。我去处理。记住我的话,阿尔萨斯,守住你的意志!这是命令!”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流星地冲向房间那扇沉重的、由萨隆邪铁铸造的大门,幽蓝的统御之力在他周身澎湃,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沉重的萨隆邪铁大门在伯瓦尔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他离去的背影,也暂时隔绝了外面传来的骚动声响。然而,这突然的孤寂并未带来安宁,反而像一个巨大的真空,瞬间抽走了房间内仅存的、由伯瓦尔强大的意志力勉强维持的秩序感。
阿尔萨斯僵立在冰冷的平台上,伯瓦尔的警告犹在耳边,但失去那强大的统御之力近距离的压制,灵魂深处那些被强行按捺的痛苦记忆碎片,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翻涌上来。霜之哀伤那恶毒的诱惑低语虽然被圣光封印阻隔了大半,但那种源自灵魂契约的、冰冷入骨的饥渴感却并未消失,反而因为外界的刺激和内心的脆弱而变得更加清晰,像无数冰冷的蛆虫在啃噬他的骨髓。
就在这内外交困、意志力最为薄弱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腐烂谷物、焚烧皮肉和浓郁血腥的恶臭毫无征兆地涌入他的鼻腔!这气味是如此真实,如此具有冲击力,瞬间将他拖入了记忆的深渊。
斯坦索姆!
眼前的景象彻底扭曲、变幻。冰冷的符文墙壁和幽蓝的冰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燃烧的房屋、弥漫着诡异绿色瘟疫浓雾的街道,以及无数扭曲、溃烂、发出非人哀嚎的行尸走肉!哭喊声、尖叫声、兵刃砍入腐肉的闷响、圣光灼烧亡灵的爆鸣…无数嘈杂的声音汇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冲击着他的耳膜。
“净化这座城市!一个不留!” 一个年轻、激昂、充满痛苦决绝的声音在他自己的喉咙里咆哮出来。那是王子时期他的声音!他“看到”年轻的自己,金发在热风中狂舞,眼中燃烧着愤怒和绝望的火焰,高举着尚未被诅咒的战锤,下达着那撕裂他一生的命令。他看到乌瑟尔那张震惊、愤怒继而化为无尽失望和悲恸的脸庞。“阿尔萨斯!你怎么能…!”
“不…不是这样…瘟疫…必须阻止…” 阿尔萨斯在现实与幻象的夹缝中痛苦地呻吟,身体剧烈地颤抖,双手徒劳地在空气中抓挠,仿佛要驱散那致命的瘟疫浓雾,又像是要阻止那个年轻的、被责任和恐惧逼入绝境的自己。他感到一阵窒息,肺里充满了斯坦索姆那致命的、带着甜腥的腐败空气。
幻象猛地一闪,如同被粗暴切换的幻灯片。浓雾和火光散去,刺骨的寒意取而代之。地点变成了冰冷的王座厅。光线昏暗,只有壁炉里微弱的火苗在跳跃,在光滑如镜的黑曜石地板上投下摇曳的、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他,穿着洛丹伦国王的华服,金色的王冠在昏暗中依然醒目。泰瑞纳斯·米奈希尔。他的父亲。阿尔萨斯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穿着沾满征尘和血迹的铠甲,步履沉重地、一步步地走向那个毫无防备的背影。霜之哀伤在他手中散发着不祥的幽蓝光芒,剑尖拖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父亲…一切都结束了…” 幻象中的阿尔萨斯用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而空洞的声音说道。
泰瑞纳斯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愤怒,只有深不见底的悲伤和难以置信的哀痛。“阿尔萨斯?我的儿子…你…回来了?” 那双充满父爱的眼睛,在看清儿子眼中那非人的寒光和手中魔剑的瞬间,凝固成了永恒的绝望。
“王权…没有永恒,我的父亲。” 幻象中的阿尔萨斯举起了霜之哀伤。剑身上的符文如同活物般蠕动,发出饥渴的尖啸。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他能看到父亲眼中倒映出的、自己那张被黑暗吞噬的、狰狞的脸孔。他能感受到自己冰冷的手指握紧剑柄时那令人作呕的兴奋。他能听到内心深处某个微弱的、属于王子的声音在疯狂地尖叫着“停下!”。
“不——!!” 现实中的阿尔萨斯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咆哮,比堡垒外亡灵的嘶吼更加绝望凄厉。他猛地向前扑倒,从冰冷的平台上重重摔下,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干呕,仿佛要将那颗被罪恶感彻底碾碎的心脏吐出来。冰冷的泪水混合着鼻涕和涎水不受控制地淌下,在他身下的冰面上迅速冻结。弑父!亲手终结了那个给予他生命、对他寄予厚望、深爱着他的父亲!这记忆的碎片不再是模糊的影像,而是带着所有感官细节的、血淋淋的酷刑!那冰冷的剑锋刺入血肉的触感,父亲身体倒下的沉重闷响,王冠跌落在地板上滚动发出的、清脆又刺耳的“叮当”声…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灵魂。
“做得好,我的新躯体…” 耐奥祖那带着无尽满足和恶毒嘲弄的声音如同附骨之蛆,再次在他意识深处响起。“看啊,多么完美的堕落!亲情?责任?多么可笑的枷锁!唯有力量…霜之哀伤赐予的力量…才是永恒的真实!拥抱它…拥抱这美妙的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