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试大厅内,那根自火箭点火起就紧绷到极致的弦,并未因成功的分离和末修指令的发出而松弛,反而以一种不同的方式,绷得更紧、更沉。狂喜与宣泄,如同退潮般短暂流过,留下的是更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等待。
成功了?是的,从目前所有遥测数据来看,“心神”系统完美地履行了它的职责,火箭飞行轨迹无可挑剔。但,这还不是最终的成功。那枚承载着无数人心血的弹头,是否真的准确命中了数千公里外、那片浩渺大洋中的目标点?
这最后的答案,不再由他们手中的数据能够直接给出。它需要时间,需要遥远的测量船、边境的监测站,需要将分散在广阔天地间的信息碎片,一点点汇集、拼凑、计算,最终才能形成那个确凿无疑的结论。
大厅里,弥漫着一种焦灼的寂静。之前的轰鸣与喧嚣已然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在的、无声的惊雷在每个人心中滚动。没有人坐下,大家都维持着某种姿态,仿佛被施了定身咒。王铁柱不再啜泣,只是红着眼圈,死死盯着那扇再无火箭踪迹的观测窗。赵庆民脸上的泪痕未干,双手却无意识地反复握紧又松开。林云深重新戴上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失去了焦点,似乎在进行着某种漫长的心算。雷震宇靠在墙边,一下一下,用指节有节奏地、轻轻地叩击着墙面,那微弱的“叩、叩”声,成了大厅里唯一规律的时间刻度。
陆知行依旧站在主控台前,但他的目光已不再局限于屏幕。他微微仰头,视线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天花板,投向了那片火箭消失的、无限高远的天空。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潭深水,只有偶尔喉结的轻微滚动,泄露了他内心绝非平静。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沙地上艰难爬行。
“遥测信号正常,弹头再入姿态稳定。”指挥中心偶尔传来的通报,简短、冷静,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圈希望的涟漪,却又迅速被更大的焦虑所吞没。
没有人说话。所有的语言,在等待最终审判般的寂静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用他们熬过无数通宵的意志,用他们承受过无数次失败考验的神经,用他们早已与家国命运熔铸在一起的信念,去等待。
陆知行闭上了眼睛。他的脑海中,不再是纷繁的数据,而是一片无垠的、深蓝色的海洋,海浪平静地起伏着。在那片海洋的某个预定坐标点上,一个光点,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撕裂大气,带着他与团队所有的寄托,义无反顾地坠落……
他仿佛能听到那弹头划破天际的嘶鸣,能感受到那最后时刻,来自“心神”系统发出的、稳定而精准的最后一道指令……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仿佛比他们研制计算机的数百个日夜还要漫长。
突然——
专线电话那独特的、尖锐的铃声,如同利剑般刺破了凝固的空气!
所有人的身体,包括陆知行,都是猛地一颤!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聚焦在那部黑色的电话机上!
陆知行几乎是凭借着本能,一步跨前,抓起了听筒。他的手,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出现了肉眼可见的、细微的颤抖。
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将听筒紧紧贴在耳边。
整个测试大厅,落针可闻。赵庆民屏住了呼吸,王铁柱瞪大了眼睛,林云深停止了无意识的心算,雷震宇叩击墙面的手指僵在了半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陆知行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声音,他的背脊依旧挺直,但脸上的肌肉,却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开始发生变化。那是一种从极度的紧绷,到难以置信的确认,再到某种沉重如山、却又光芒万丈的情感,如同破晓的晨光,一点点驱散了他脸上所有的阴霾与疲惫。
他依旧没有说话。
但当他缓缓放下听筒,转过身,面向他那些如同在等待最终宣判的战友时,他的眼眶,在那一刻,彻底红了。一层清晰的水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迅速汇聚,但他强忍着,没有让它滑落。
他张开嘴,试图像往常一样,用平静、清晰的声音宣布结果。然而,第一个音节就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堵在了喉咙里。
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戈壁滩上所有的空气都吸入肺中,用以支撑他将要说出的、重于泰山的几个字。
然后,他用一种沙哑的、颤抖的、却如同洪钟般响彻在每个人灵魂深处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