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甲板深谈(2 / 2)

他沉吟了一下,决定在这个值得托付的长者面前,透露一些更具前瞻性、但依旧控制在“天才设想”范畴内的想法。

“陈老先生,”他转过身,正色道,“我认为,电子技术的未来,其核心驱动力,就在于‘集成’和‘微型化’。”他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就像上个时代,我们用晶体管取代笨重的电子管一样,下一个时代,我们完全可以把成千上万个,甚至未来是百万、千万个晶体管、电阻、电容,以及它们之间的连接线,全部以微观的形式,制作在一小块半导体晶片上,形成一个完整的、复杂的功能电路——这就是集成电路。”

他用手比划着,勾勒出一个无形的、却将改变世界的图景:“这样一来,计算机的体积可以急剧缩小,从占据整个房间,到放在一张桌子上,甚至…”他略作停顿,目光投向远方,“未来可能缩小到像一个笔记本那样便携,运算能力却远超现在的庞然大物。而它的可靠性、功耗、成本,都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不仅仅是工具的改良,这是范式的革命。”

陈怀瑾听得极其专注,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眼中闪烁着思考与震撼的光芒。他没有立刻质疑这听起来如同科幻的想法,而是如同一个求知若渴的学生,追问道:“材料呢?如此精密的制造,需要什么样的材料和工艺?”

“材料,首选是硅。地壳中含量丰富,虽然高纯度单晶硅的提纯和后续加工工艺极其困难,堪称天堑,但并非不可能。”陆知行继续解释道,尽量使用这个时代能够理解的概念,“至于工艺,光刻技术是关键。利用光学和化学的方法,像印刷术一样,把复杂的电路图‘刻’到覆盖着光敏材料的硅片上,通过腐蚀、掺杂等步骤,形成晶体管和电路。这需要极其精密的仪器、超净的环境,以及对物理、化学、材料科学的深刻理解和协同…”

他谈到了掩膜版、光刻胶、蚀刻、离子注入…每一个词汇,对于1962年来说都代表着最前沿甚至超前的概念,都让陈怀瑾眼中的光芒更盛一分,也让他心中的惊涛骇浪更加汹涌。

“这,还仅仅是底层硬件的基石。”陆知行话锋一转,指向了更广阔的维度,“在此基础上,还需要发展与之配套的、全新的系统架构、更高效的编程语言、能够管理复杂资源的操作系统…这是一个庞大的、环环相扣的系统性工程。它最终带来的,将不仅仅是计算能力的提升,而是一场席卷全球各个角落的…信息革命。它将重塑工业、军事、科研,乃至普通人的生活。”

“信息革命…”陈怀瑾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时空的迷雾,看到了某个波澜壮阔、却又充满未知与挑战的未来。他沉默了许久,海风在他身边呼啸,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浓重的思虑。

突然,他猛地转过身,双手用力抓住陆知行的肩膀,眼神灼热得如同燃烧的火焰:“知行啊!你的这些想法…你的这些蓝图…它们超越了时代十年,甚至二十年!老夫在国外也接触过一些最前沿的讨论,零星碎片,管中窥豹。但像你这样,如此清晰、如此成体系、如此富有远见地勾勒出完整发展路径的,你是第一个!唯一的!”

他因为激动,手上的力量不自觉地加大:“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如果我们能抓住这个机会,哪怕只是比别人早五年、十年布局,投入力量去攻克这些难关,在未来的某个关键节点,我们就有可能摆脱被动追赶、受制于人的局面,甚至…甚至有可能在某些领域,实现并驾齐驱,乃至超越!这将是为我们这个饱经风霜的民族,在未来竞争中抢占到的战略制高点!”

陆知行感受着老人手上传来的、几乎要捏碎骨骼的力量,和他眼中那与自己灵魂深处同源的、炽热的期盼与忧患,重重地点了点头,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知道。所以我回来。所以,这条路,我们必须走,再难,也要走下去!我们没有退路。”

“好!好!好一个再难也要走!好一个没有退路!”陈怀瑾松开手,胸膛微微起伏,显然心潮澎湃,难以自已。他望着陆知行,如同看着一块未经雕琢却已光华内蕴的稀世璞玉,充满了发现宝藏的狂喜与慎重。“回国之后,你有什么具体的打算?可有心仪的去处?”

陆知行坦然道:“我学的是电子工程与材料科学,希望能进入国家层面的相关科研单位,从最基础、最具体的事情做起,踏踏实实地做些工作。”

陈怀瑾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果决的神色,似乎瞬间做出了一个影响深远的决定:“你的才能和见识,放在一般的研究所,按部就班,是巨大的浪费,更是国家的损失!等到了北京,安定下来后,我会为你引荐。有些地方,更需要你这样的眼光、胆识和…超越时代的布局能力。”

他没有明说是什么地方,但陆知行心里明白,那必然是更接近国家战略决策核心、承担着最尖端、最机密任务的科研机构。陈怀瑾的引荐,将是一条通往共和国科技心脏的捷径。

“多谢陈老先生提携!”陆知行真诚地道谢。这不仅是为了个人前途,更是为了能更快地将脑海中的蓝图付诸实践。

“不必谢我。”陈怀瑾摆摆手,目光重新投向那无垠的、承载着一切希望与挑战的大海,语气变得悠远而深沉,带着一种历史的厚重感,“是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是这片我们为之奋斗、也为之忧患的土地,需要新的火种,需要能照亮未来航道的…灯塔。”

陈怀瑾顿了顿,看似随意地问道:“知行,看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识与报国之心,实属难得。冒昧问一句,家里是做什么的?可是书香门第?”

陆知行闻言,眼神微微一黯,掠过一丝深藏的思念与痛楚。他望着海天相接处,声音低沉了几分:“陈老过誉了。我家…算得上是知识分子家庭,但也因此,经历了不少时代的波澜。”

他缓缓道来:“家父陆修远,早年公费留学德国,学的是机械工程。七七事变前,他抱着‘实业救国’的一腔热血回来了,想用自己的所学为国家造飞机、造坦克。可是…那时候…”陆知行的声音有些哽咽,“山河破碎,哪有安稳的环境搞工业?他辗转于各地兵工厂,条件艰苦,积劳成疾…在我十岁那年,就病逝了。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说,‘知行,以后国家若安定下来,一定要学最先进的技术,咱们自己强大了,才不会再受人欺负…’”

陈怀瑾静静地听着,目光中充满了同情与理解。

“家母沈静宜,”陆知行继续道,语气中带着温暖与感伤,“是父亲在德国认识的,她是学化学的。父亲去世后,她一个人带着我,靠着在中学教书的微薄收入,硬是供我读完了书。她常跟我说,‘你父亲的路没走完,你要替他走下去。科学没有国界,但科学家有祖国。’所以,当我拿到It的全额奖学金时,她虽然不舍,却比任何人都支持我出去。她说,‘去吧,把世界上最先进的知识带回来,这才是对你父亲最好的告慰。’”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年,就在我博士答辩前,母亲也…因病去世了。我在这个世上,已没有直系亲人。这次回来,除了报效祖国,也是完成父母双亲的遗愿。这艘船驶向的,既是我的国,也是我的家。”

陈怀瑾动容地长叹一声,用力拍了拍陆知行的肩膀:“好孩子…难怪,难怪你有如此心志与格局。父辈的遗憾,母亲的期望,都扛在你一个人肩上了。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知行,你承载着两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理想与嘱托啊!”

这一刻,陈怀瑾看陆知行的目光,不再仅仅是欣赏一个天才后辈,更带上了一份对同道中人的深切认同与疼惜。

两人不再说话,并肩立于劈波斩浪的船头,任凭略带腥咸的海风吹拂。前方,海天相接之处,隐隐约约似乎出现了一线不同的颜色,更沉,更实,那是陆地的影子,是家的方向,也是征程的起点。

陆知行知道,与陈怀瑾的这次甲板深谈,已经为他即将展开的新生,打开了一扇至关重要的大门。门后的世界,充满了已知的艰难与未知的挑战,但也充满了将这个国家推向另一个轨道的、无限的可能。他握紧了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眼中却燃烧着比阳光更炽烈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