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当一轮激烈的互相指责暂告段落,殿内出现了一丝短暂的、因疲惫和情绪宣泄后的寂静时——
止明动了。
他轻轻放下手中的酒杯,抬起头,目光平和地望向御座上的齐王。
整个大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的动作所吸引。所有的嘈杂,在这一刻彻底平息。
方缓缓开口。
“山野之人止明,”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如同山泉滴落深潭,在这寂静的大殿中回荡,“蒙王上召见,聆听诸位高论,受益良多。”
他并没有直接驳斥任何一方,而是从更高的层面,梳理了方才争论的焦点。
“适才所论,不外‘王’、‘霸’二字,或言‘兼’、或言‘怀’。”他语气平缓,条理清晰,不偏不倚。
言有序!
“然,”他话锋微转,依旧平和,却直指核心,“霸者倚力,力竭则衰;王者恃德,德盛则昌。 魏兄所言强兵,乃霸之基也,不可或缺,然非究竟;楚兄所倡怀柔,乃王之表也,民心所向,然需实力为后盾。二者看似相悖,实则一体两面,犹如车之双轮,鸟之两翼,缺一不可,偏废则倾。”
他接着说道:“兼并非不可,然需兼之以仁,并非一味屠戮,否则土地虽广,民心尽失,如筑台于流沙。怀柔亦非怯懦,乃是以德服人,化干戈为玉帛,然若无自保之力,怀柔则成示弱,反招觊觎。”
他既点明了魏国只重武力、忽视民心的潜在危险,也指出了楚国空谈仁义、可能国力不济的隐患。同时,又巧妙地将“王霸”之道融合,指出了一条看似中庸、实则更具包容性和可持续性的道路。
他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动的情绪,只有一种洞悉本质后的清晰与冷静。仿佛一位超然物外的弈者,在点评一盘纷乱的棋局,指出关键所在,却不涉入任何一方的具体恩怨。
殿内一片寂静。无论是方才争得面红耳赤的策士,还是高踞上位的齐王与重臣,都陷入了沉思。止明的话,像一道清流,涤荡了之前的浮躁与戾气,让人不得不冷静下来,重新审视那些争辩不休的问题。
齐王眼中闪过欣赏的光芒,他身体微微前倾,开口问道:“止明先生高见!不知可愿留在齐国,为寡人及太子之师,朝夕请教?”
这是极高的礼遇和诱惑!
止明站起身,对着齐王深深一揖,语气依旧平静而坚定:“止辅非哑,言有序则悔亡。 明之所以能于此妄言几句,皆因心在山野,无所挂碍,故能旁观者清。若身处庙堂,利益纠缠,恐难再持此心。吾志在云梦,不在朝堂。望王上体谅。”
他再次以“止”明志。停止于言谈的谨慎(辅),是为了避免日后的悔恨(悔亡)。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位置和追求,荣华富贵,非他所愿。
齐王见他意决,且言辞恳切,知道强留无益,反而显得没有气度,只得惋惜地叹了口气,厚赐金帛,准其返山。
止明离开临淄,如同挣脱了一张无形的网,身心为之一轻。他并未在齐国多做停留,即刻踏上了归途。
返回云梦山不久,往来行商便带来了临淄的消息。
那次稷下之宴后,几位在席间言辞最为激烈、试图依附齐国权势的他国策士,或因言论触及齐王忌讳,或因卷入齐国内部政争,竟相继被疏远、罢黜,甚至有一人因言获罪,下了大狱!
而止明,却因那日的慎言与超脱,不仅安然无恙,其“王霸相辅”的论点,反而在士林中被广泛传扬,名声更胜从前,却是一种清誉,而非祸端。
悔亡!
所有可能因言论带来的悔恨,都因他当时的止辅与言序而消亡殆尽。
坐在静思崖上,听着山风送来的这些消息,止明心中一片澄明。
他更加坚信,“止”的智慧,贯穿始终。从最初的止趾、止腓,到关键的止限,再到全身的止静,最终必然要体现在最细微、也最易招惹是非的“言谈”之上。
言为心声,亦为祸梯。 懂得在何时沉默(艮其辅),在何时开口,以及如何有次序、有分寸地表达(言有序),不仅是避祸的智慧,更是内心修为达到一定境界的自然流露。
此次临淄之行,看似是“动”,实则是他“止静”之道在更复杂环境中的一次圆满演练与验证。
悔恨尽消,止明更信止言之要。
讲述了止明名声远播,被齐使邀请至临淄参加稷下论道之宴。席间各国权贵策士争论不休,言辞激烈。止明始终保持沉默(艮其辅),直至众人词穷暂静之机,才沉稳开口。他发言条理清晰,不偏不倚,融合“王霸”之道,既点明时弊又不触怒任何一方(言有序)。齐王欲留其为官,被他以“止辅非哑,言有序则悔亡”为由婉拒。返山后得知,席中多言者皆遭祸患,而自己却因慎言得免,悔恨尽消(悔亡)。这生动阐释了艮卦六五爻辞的深意:当“止”的修养达到言谈层面,必须懂得在喧嚣中保持沉默的定力(艮其辅),等待最佳时机。一旦开口,则需逻辑严谨、分寸得当(言有序),如此方能切中要害又不卷入是非,从根本上避免因言语不慎而招致的祸患与悔恨。这是“止静”之道在人际交往与复杂局势中的高超运用和必然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