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所有值钱的物件,绫罗绸缎,金银玉器,除了维持府中基本用度的,其余……全部清点变卖,折成钱粮。”
“大人!这是为何?”老管家惊骇莫名。这可是太师府数代的积累!
箕子转过身,目光清澈见底,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散予城中贫苦无依之人,尤其是……那些因陛下大兴土木而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农户遗孤。”
好遁——他此刻做出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的悲愤,而是历经彻骨之痛后的大彻大悟。比干之死,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对殷商王朝最后一丝幻想和系恋。他不仅要身退,更要心退,要退得干干净净,退得了无牵挂(好遁)。
他要散尽这象征着权力和财富的积累,与过去的身份做一个彻底的割裂。内心了无挂碍,方能真正洒脱。
“可是大人,如此一来,府中日后……”老管家依旧迟疑。
“日后?”箕子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带着看破世情的苍凉,“若这世道不变,何谈日后?若天意已改,这些身外之物,留之何益?去做吧。”
他的命令被坚决地执行了下去。
太师府的库藏如同冰雪般消融,化作一车车的粮食、布匹和铜贝,通过忠实的仆人,悄无声息地流入朝歌城那些最阴暗、最贫困的角落。受惠者不知施舍者为何人,只隐约听闻是一位“心善的老大人”。
府内的用度被削减到最低,仆役数量也精简了许多。但留下的人,心却更加凝聚。他们看着主人将那巨大的财富毫不留恋地散去,心中震撼之余,更多了一份敬重。
箕子自己,则换上了更为朴素的葛布深衣,饮食清淡,居室简陋。他依旧读书、抚琴、教子,但神情间那份超然物外的平静,愈发深刻。
不久,那位曾来报信的门客,再次秘密来访。这一次,他眼中燃烧着某种激愤的火苗。
“大人!”他压低了声音,语气急切,“陛下无道,人神共愤!比干大人惨死,天下震动!西伯侯(周文王)仁德布于四方,诸侯归心。大人您乃帝裔,德高望重,若能暗中联络忠义之士,与西岐呼应,未必不能……”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图已明。
箕子静静地听着,脸上无喜无怒。他抬手,止住了门客后续可能更激烈的话语。
“遁贵适时,心贵无系。”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古井深潭,不起波澜,“今强求反招祸,静守或存仁。”
他看着愕然的门客,继续淡然道:“纣王失德,非一日之寒;天命归周,亦非人力可强阻。我既已退,便当退得彻底。联络诸侯,图谋后举,看似积极,实则是将自身再次投入漩涡,非但不能成事,恐反为族人招致灭顶之灾。此刻,静守本心,存续仁道,以待天时,方是上策。”
君子吉——他能以超然的心态,认清时势,不为悲愤或虚妄的希望所动,彻底退避,故能保全自身与家族,获致吉祥。
那门客最终怅然离去。或许他认为箕子过于怯懦,或许他无法理解这份“心无挂碍”的智慧。
而朝堂之上,那些依旧贪恋权位,或是首鼠两端,试图在纣王的暴虐和潜在的危机间走钢丝的“聪明人”,如一些曾与费仲、尤浑虚与委蛇的官员,或因畏惧而不敢言、却又舍不得官职的贵族,则在随后纣王愈演愈烈的猜忌和清洗中,陆续被寻由处置,家破人亡者,不可胜数。
小人否——小人因贪恋权位、心存侥幸而无法做到真正的退避,故而不吉,不得善终。
箕子在太师府中,听着老管家偶尔带来的这些消息,只是默然。他不再评论,不再悲叹,仿佛那已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他的内心,如同被秋水洗过,明澈而宁静。
他依旧会站在窗边看那株梧桐,看它的叶子一片片落尽,露出光秃却坚韧的枝干,指向苍茫的天空。
他知道,冬天就要来了。但他已备好简单的衣食,安顿好身边的族人仆从,内心了无牵挂。
退避之道,至此方臻于一种圆融的境地——不是被迫的逃离,而是主动的抉择;不是消极的隐忍,而是积极的保全;不是心怀怨望的蛰伏,而是心无挂碍的超脱。
他安然隐于这方寸府邸之中,读书,抚琴,静观云卷云舒,等待那不可抗拒的天命流转。
窗外,最后一片梧桐叶,在秋风中打着旋,悄然落地。
以比干被剖心的惊天噩耗为转折点,深刻展现了箕子退避之境的升华。面对彻骨之痛,箕子并未被悲愤击垮或走向激进反抗,而是以此为契机,散尽家财周济贫苦,割裂与旧有权势财富的最后联系,实现了内心的彻底超脱与无牵无挂(好遁)。当旧部门客劝其联络诸侯、有所图谋时,他以“遁贵适时,心贵无系”的智慧淡然拒绝,选择静守存仁。这种基于对时势清醒认识的、内心洒脱的退避,使其与家族得以在后续更为酷烈的政治清洗中保全(君子吉)。与此同时,那些贪恋权位、首鼠两端的小人,则纷纷遭遇噩运(小人否)。此章精妙阐释了遁卦九四爻辞的深意:真正的退避,其最高境界在于内心的洒脱与超然。唯有放下所有执念与挂碍,不因外界巨变而动摇退志,不因一时情绪而妄动干戈,方能于乱世中独善其身,获致真正的吉祥。此乃君子之智,非小人之所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