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委在海洋岛上坚守十八年没回家过春节,现在终于熬出了头。
“渔村第九户”哨所,由小瓦房变成一座二层小楼。八个邻居节外生枝,扩展成十四户。“第九户”楼上,挂着那块人人皆知的“记事牌”。渔家门框残留的对联上,写着“老命相抵”“家运同当”等,不知道全句是什么、表达和祝福什么。门楣上“渔村第九户”的牌匾和军民鱼水深情,一直货真价实。
荣誉室里,展示“张家楼哨所”和“渔村第九户”的光荣历史,叶剑英元帅和罗瑞卿大将来这里视察的珍贵题词,与“三八女炮班”女战士们的合影。
谭有劲知道我来了,到招待所看我。要塞区文化处举办文学创作学习班,鹿干事把他从海洋岛请来,为我们介绍五千行叙事长诗的创作过程和体会。我对他钦佩得五体投地。他受排挤的经历引起我的共鸣,写了篇新闻为他鸣不平,很快被省报采用。军报编辑发稿前向人民文学出版社核实,知道是篇假新闻。军区派调查组来要塞区调查,因为我不是始作俑者,还是战士,写完检查不了了之。
谭有劲成了“没有劲”,没完没了地写检查,挨了处分差点转业……
我说:“老谭,对不起。”我俩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又紧紧拥抱。他说:“这不怪你,我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结果适得其反。”他说:“你有培养前途,我到《鸭绿江》编辑部时,把你好一顿吹捧。我说:“当初我把你吹到半天空掉下来,你可别吹我。”他大笑。下午我正在房间写马政委的稿子,杨传荣来了。
他是《渔村第九户》和《放心钥匙》的作者,文章被收入小学语文课本。
当初他和我在大连匆匆而别,陪同几位军报记者上岛采访,然后从机关下到连队当指导员。他听说我被破格提干之后,特地打电话向我表示祝贺。
上次来海洋岛,他可怜巴巴地向我倾诉:“我还没调到福建前线广播电台,受到许多误解,有人说我不在连队和战士在一起,每天牛哄哄地到码头散步,害怕招来口舌不敢请你喝酒。现在我已经正式接到调令,还住在连队。”
我动情地说:“亲爱的杨编辑,你高升了,一是不要忘记老朋友,再是不要喜新厌旧。”他家属是农村妇女,加上去世的哥哥的孩子,一共五个孩子。
乔干事回要塞区,我到大连送稿。我们如同几年前那位顶替我破格提干名额的女兵,在大长山海面上分手。我来到编辑部,我熟悉的编辑位置上,坐着一位白头发的中年人。他正在和作者谈话,我在一边等候。那编辑和那作者之间的谈话,纯粹是狼和羊的谈话,并且自始至终,羊都在哀求狼赶紧吃了它。
作者是某部政治处副主任,写的稿子也是《渔村第九户拥军爱民新事》。
副主任出去之后,编辑看我的稿子。此编辑是某军某师报道干事,军区“80年好新闻”《三考三笑》作者。如今他转业在报社当编辑,应该是“四笑”了。
他说:“我对乔干事和你的名字很熟悉,以前的稿子写得很不错,这篇稿子也不错,如果写部队科技工作者更好,眼下能和‘蒋筑英’联系起来。”
我说:“守岛部队只有军械修理所,没有技师累死在车间,也没发明出新式武器。岛上装备的还是1939年式高射炮,即使岛上有蒋筑英这样的人物,发明改进也得从1940年开始,技术上落后四十多年,没有什么新闻价值。”
他说:“你在新年前后,写一些有新事、新意的军民关系方面的稿子。”我问:“新事、新意具体指的是什么?”他提示:“比如岛上渔民出远海打渔春节回不了家,号召广大官兵进一步搞好军民关系,可以分散到渔民家中过年,和他们一起包饺子,吃年夜饭。”我说:“去给守活寡的女人做临时丈夫,肯定是新事,还有新意。”谁知他认真地说:“行。”我说:“就算你敢采用,我们敢做吗?”他说:“非得动真格的吗?”尽管稿子没用,他对我还算客气。
我把稿子寄到《前进报》,很快见报。
我每次到大连,都到旅客接待站去找那人,那人一直没影儿。今天非同往日,我偶尔在“接待站”门前路过,突然听见他高声说话。这仿佛从外太空传来的声音,整个宇宙喧嚣他的公鸭嗓。他也正从往门里面往外走,人白胖,头发黑亮,一眼看见我。他说:“你看了这么多大连姑娘是真是假?要是撒谎撂屁儿,赶紧在瓦房店找。你春节能不能先领回去一个让大家看看?”我说:“能。”分别前他特地嘱咐:“找对象首先要看皮肤,皮肤‘初照(粗糙)’,再好也不要。”
在码头遇到老乡毕成功,他结完婚准备回广鹿,也没买到船票。
他问:“你的个人问题解没解决?”我不好意思地说:“还没解决。”他不容置否地说:“你马上到我家。”我只好随他去了。我俩坐环路汽车在“五一”广场下车,一座小楼旁边盖的一间偏厦子,是他的新房。新房里布置得珠光宝气,没有任何取暖设备,比外面还冷。人在这里成了蒸汽机,一口喷出一道白汽。
老毕像在小长山靶场宣讲英模事迹一样,滔滔不绝地介绍每件家具的历史和产生经过。他家属是某食品厂仓库主任,雍容华贵美丽端庄,像古典美人。
老毕带我出来上楼梯,来到旁边楼上,他岳父、岳母和内弟住在这里。
老毕是老乡还是好朋友,没少给我介绍对象,可惜一个没成。他像“蛇头”手握一大把女偷渡者名单,只要我有耐心永远看不好,他会永远让我看不完。他说女方是他家属姑姑家邻居,二十六岁,在市内某大商场上班。女方家住黑石礁,父亲是厂长。以前,有两个媒人分别为我介绍同一个厂长女儿,大概是同一个姑娘。我问老毕:“姑娘的爸爸是什么厂长?”他说:“是养鸡场场长。你别管是什么厂,人合适就行。”春节快到了,带不了姑娘,带一只小鸡回去也行。
老毕带我坐车到黑石礁,和一位神秘“瘦大姐”接头,带我们去姑娘家。
这里不是“都市里的村庄”,而是地地道道的农村生产队,属于居住在城市范围之内的农村人口。一股熟悉的家禽味儿扑面而来,让我倍感亲近。
小平房有院墙、猪圈、菜园子等。一进门是外屋地和锅灶,屋里是火炕,和小西山没有任何不同。姑娘父亲是一位朴实的农民,养鸡场场长。他身穿大棉袄大棉裤,胶鞋沾了一圈鸡粪。他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土地承包形势和鸡场概况,像极了父亲。姑娘的母亲心地善良,热情好客,说话圆滑,像极了妈妈。
“瘦大姐”打电话回来,说姑娘已经提前下班,两点四十分在公园门口见面。老毕言之凿凿:“不管成与不成,晚上六点钟都到我家吃饭。这么多姑娘,不聋不哑不瘸不瞎,我不信你一个都看不好。我先走,去联系其他姑娘。”
盛情难却,这一回说什么也得成一个了,否则对不起老毕的这份苦心。
姑娘准时来了,二十六岁,是某商场大集体工人。她身体强壮长相端庄,绝对拿得出手。用那人的话说,只是皮肤比较“初照(粗糙)”,一看就知道能吃苦爱劳动,爷爷奶奶肯定喜欢。西边的太阳很快落山了,天越来越冷。
姑娘穿着棉大衣围着毛围脖,脚穿棉鞋,一副看谁比谁更抗冻的架势。他知道部队是打仗的,但是分不清什么是军官什么是士兵,所关注的,是我将来能不能进大连。她牛气得很,把志同道合理解成“男人没有脾气”。
她一口一个“我们大连人”如何如何,“你们农村人”如何如何。她把我当成一只来自山上的野鸡,梦想通过她的门路进入她爸爸的鸡场。我说:“我转业后,不一定进得了大连。”她轻蔑地说:“那你和我谈什么。”转身回家。
坚贞而可敬的老毕,站在电车站的寒风中等了我两个多小时。
他没戴帽子,把头缩进一件海军灰呢子大衣领子里,只露出一撮头发和一丝面孔看人。我纳闷,不知道他和海军有什么渊源,通过何种渠道弄到这件“火龙衣”。他一个陆军军官,棉装更御寒,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不伦不类。
他捶胸顿足,说:“你来晚了一步,春柳那个姑娘也在这里等了两个多钟头,冻得实在受不住才离开。”我说:“我和这个也没戏了,以后再说吧。”他立刻精神抖擞,果断地说:“走,到我家看下一个!”我到他家还没暖和过来,敲门进来一位姑娘。姑娘飘飘若仙,在荧光灯下,一张大白脸如同一块摄影反光板。
姑娘脸上显露的粉刺轮廓,似一层白油漆覆盖下的一片铆钉。她生着一张婆婆嘴,说话絮絮叨叨似老太婆。她感谢老毕夫妇费心,优雅地朝我点了下头,转身出去。老毕出去送姑娘,进来时领进一个细高个大眼睛的小姑娘,不满十七周岁,中学毕业刚参加工作,让我想起那位又胖又高十九岁的“雍容华贵”。
小姑娘很拘束,问一句说一句,说:“我姐夫是军人,我也想找个军人。”
她不时偷偷地看我,装模作样往外走,老毕夫妇急忙跟出去。片刻,老毕夫妇进来,惊喜地说:“没想到,小姑娘一眼就看中了你。”我说:“她年龄太小。”老毕说:“我还担心人家嫌你年龄大呢。”老毕妻子说:“人家不嫌你年龄大,你偷着乐吧。”老毕岳母说:“结婚时,找人把女方年龄改小几岁就行了。”
老毕夫妇出去,又把小姑娘领进来。小姑娘毫不掩饰内心喜悦,走到我身边,情不自禁地扯住了我的衣襟。我想起了小小王美兰,心里不由地一哆嗦。
小姑娘叫何秀萍,家住三八广场。天冷,她穿的单薄,带我到体育场她二姨家取暖。她二姨锱铢必较地算过我的年龄,不再和我搭话。我坐在那里没话找话,夸奖主人的君子兰。君子兰被誉为“绿色黄金”,名贵品种价值百万,小偷频频光顾。那姨夫遇到知音,把所有君子兰搬来,滔滔不绝地介绍心爱的植物。
何秀萍不高兴:“我让你们看他这个人,不是让他看你家君子兰。”她姨说:“年龄大点儿,个没有你高,其他没有毛病。”小姑娘说:“他年龄大我就叫她解放军叔叔,我还不喜欢找比我高的呢。”何秀萍姊妹九个她最小,单纯幼稚,长相可用俏丽形容。她在学校打篮球,身高比我高两厘米,年龄比我小一旬。
如果她不嫌弃我,还等什么?我俩约好,明晚六点钟在动物园门口见面。
第二天我提前赴约,被她迎面喝住:“你怎么才来?我不到六点就来了!你不知道我等你多难受吗?”她大吵大嚷,引得过路的人们都看着我俩。我伸出手表,她把手里的小包甩来甩去:“我不看,反正你应该再早一点来!”
我和她说不清楚,只好向她赔礼道歉,把她哄走了再说。我说:“我们结婚,首先得解决房子问题。”她说:“房子好解决,我去公司要。”我说:“你刚参加工作,单位不能给房子。”她说:“我让哥哥姐姐去借,保证不耽误咱俩结婚。”
我俩谈了一晚上谈不出名堂,她却兴奋异常,很有成就感。
分手前她说:“你明天到单位找我,我好好向我的同事们炫耀秀炫耀。”我哄了她半天,说:“现在让别人知道不合适。”总算把她说通了。
第二天我记取教训,提前半个多小时来到动物园门口。我和李绒花约会也一样,假装看科普画报。耳边“哗啦”一声响,吓了我一跳。我一回头,何秀萍手拿算盘,站在我身后,还是吵吵嚷嚷:“你真没看见我还是假装的?”
我朝他伸出手表,讨好地说:“我今天提前来了。”她脸对脸地审问我:“你今天下午干什么去啦?”原来,我送王干事家属去码头,被她姨夫看见了。
我到汽车站去送李干事家属,又被她看见了。她醋心大发,说:“你和我走对面,理都不理我,当时就把我气哭了。要不是同事在旁边,我就把你拖回来。那两个女的是你的什么人?”我怎么解释都没用,她委屈地说:“你和我不到二十四个小时就变心了。”我好不容易把她哄好,她一边走一边晃的算盘“哗啦啦”响:“明晚上你到我家,我姐姐、姐夫、哥哥、嫂子十几个人都在家,你千万别害怕,有我呢。”见我嗤之以鼻,她说:“这我就放心了。”她又问:“你回岛上几点钟开船?”我说:“早上七点。”她说:“九点走不行吗?我还得起大早送你。”我叹了口气:“你还是个小姑娘。”她毫不在意:“我二姐夫在派出所,把我年龄改成二十五岁。我还没看见我爸什么样呢,你再大我几岁,我更高兴。”
第二天晚上,我提前一个小时来到约会地点,这回看她怎么说。何秀萍早来了,藏在暗处。她在我身后突然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跟我回家吧。”
她身穿绿格子大衣,围脖雪白,脚穿高跟鞋,还描了眉,个子更高眼睛更大,更加单纯幼稚而有活力。她又嘱咐我:“我们全家人都来了,你别害怕。”
她家住日式小楼,在二楼。她在前面上楼梯,把我遮得头影不露。
何秀萍一一向我介绍她的家人,床上坐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是她妈妈。他大哥四十多岁,戴眼镜,从他开始轮流问话,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我“舌战群儒”一一作答,他们疲于应答。何秀萍非常幸福得意,坐在我身边紧紧贴着我,亲昵地用手不住捏我的脖子。小小王美兰在集上遇到我,也是在身后亲昵地搂着我,用手捏我的脖子。小小王美兰是把我当成了哥哥,而何秀萍,一定把我当成她从未谋面的爸爸。她没出生,爸爸已经因公牺牲了。
从何家出来,她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你太厉害了,把我们全家人都镇住了。”我提出分手,转身走了。她满腔热情顿时消失,站在雪地上不知所措,在身后大声哭喊:“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哪……明天我们还在老地方见面……”
我早上五点半起床,收拾好东西,到渤海饭店喝豆浆、吃油条。
还是那个“布娃娃”女服务员,给我端来一碗豆浆,几根油条。我搭讪:“看这碗边,和锯齿一样,能把嘴唇拉破。”“布娃娃”慢声细语:“那怕什么呀,你们不是钢铁的吗?”我一时语塞,“布娃娃”得意忘形,端起一摞碗,嘴里念着“立正——齐步走……”她乐极生悲,碰翻了一个老头子手里的豆浆碗。
碗掉在地上碎成几瓣,她又是擦又是换豆浆又是陪礼道歉。
老头子不为所动,大义凛然地来到意见台前,正襟危坐戴上眼镜,行刑一样端起笔,在“意见簿”上奋笔疾书。“布娃娃”马上老实了,可怜巴巴的样子真可怜。老头子写满了好几页纸,豆浆也不喝了,背起挎包扬长而去。
我赶忙起身,在“意见簿”上证明“布娃娃”的无辜,还把她好一番表扬。她眼泪汪汪地对我说:“哥,你赶紧带我走吧,我和你一块儿去当兵。”
我真想对她说:“我还不如把你带回家里过年了。”
船到大长山码头,人们带着东西挤在甲板上,双脚不离地,下船比上船更费事。谁的收音机里,播放电影《咱们的牛百岁》的插曲《双脚踏上幸福路》。
双脚能踏上码头也算幸福。我随前面的人一寸寸地挪,总算踏上码头。
挤进一辆小车回到招待所,打开房间,“老窝”还没被人端掉。地上一堆烟灰如同火山灰,是惠达两个月前留下的。往事历历在目,个人问题和归宿问题仍无定局。乔干事无奈地告诉我:“要塞区机关已经定编,你还得回广鹿。”
我笑着说:“这样种事情我经历多回,已经变成了石敢当、九命猫、不死鸟、滚刀肉,到了天涯海角初衷不改,到了黄河不死心,撞了南墙不回头。”
乔干事说:“你是个有大志向的人,找到了自己的奋斗目标。你要一直奋斗下去,哪怕三十七、八岁再结婚。”我笑着说:“谢谢你为我放宽了两到三岁。”
他也笑了,这才告诉我:“我被批准到解放军西安政治学院深造。”我向他表示祝贺,说:“我说你能当上将军,绝不是空穴来风。”他把我送到码头,我们一路上谈了很多。上船之前,他说:“我期待在解放军文艺上拜读你的大作。”
我信誓旦旦:“你放心,我也期待有一天,看见你加入到将军行列。”
在交通船上,熟人们都对我的个人问题发表看法。他们的话千篇一律都是同样的话,只要人好,其他方面次要等等。就像为一个老病号服用常用药,早已经没了疗效。船到广鹿码头,卫科长和放映员一起先上船,他也回大连。他一改常态,对我说:“我希望你回广鹿,你别下船了,回家过完元旦再归队吧。”
李高手到军区开会,方华一个人坐船回大连保胎。她身穿肥大的罩衣,满脸妊娠斑,像个中年妇女。我买了苹果送给她,她不好意思地说:“谢谢”。
一路上我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生怕有半点闪失。她家里人不知道她下岛,我雇了辆三轮车,把她轻轻地扶上去。我让车夫慢点蹬,我在旁边扶着。
到了家门口,我把她抱下车,她紧紧搂地住我的脖子,眼睛湿润,贴我耳朵说“谢谢你一路照顾。”我脸发烫,把她轻轻放到地上:“我们是战友。”
她说:“你太清高。”我说:“我现在见到你也紧张。”她叹了口气:“你的标准太高,用不用我帮忙?”我心口不一地说:“谢谢,我已经找了。”
我继续当招待所“助理”,为上下岛的人排忧解难。地面忽上忽下,我漂泊在生活的风浪中。钟保密员说:“董干事又下岛了?”我说:“我一直没走。”
第二天一早,我又到渤海饭店吃油条、喝豆浆。只要“布娃娃”愿意跟我走,春节我就把她领回家。我老熟人一样问她:“那天你被投诉,没事吧?”
她仍慢声细语:“可惜我忘了呀,你是谁呀,我多么让你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