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证明》悄悄塞给万不帮,他顿时流下眼泪,折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我和他紧紧握了握手,转身回连部。那天晚上连队杀猪,欢送万不帮和劳猛生,到守备区统一集合,到码头坐登陆艇去皮口港,转道去大连乘火车。
半个月以来,自卫反击战捷报频传,连队天天收听广播、读报纸、传阅最新战报。我们每听到同登、老街、凭祥、奇穷河、高平、凉山这些地名,眼前就出现炮火连天、血肉横飞的惨烈战场,如同身临其境。我们对蒋金柱、陶少文、岩龙等英烈的名字和事迹耳熟能详,他们都和我年龄相仿,已经为国捐躯长眠于麻栗坡烈士陵园里,一个个年轻的面孔,永远定格在共和国的英雄谱上,为子孙后代所敬仰。同时,北方边境战云密布。也许某一天早晨,就和珍宝岛战役爆发时一样。但是,那里的黎明一直静悄悄,他国的援越战争最终没能爆发。战争从二月十九日开始,三月十五日结束,给予越南侵略者以应有的惩罚。
“谷雨种大田”。一早,尹队长带领社员们赶来犁杖,帮助连队种苞米。半上午,我正在弹药库里填写账本,副连长严力光全副武装进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他抓住我胳膊把我拉出弹药库,解下我腰间一串钥匙,锁上门。
几个全副武装的战士扭住我,他们都是和我无话不谈的亲密弟兄。我问:“副连长,出了什么事?”他冷冷地说:“到了连部你就知道了。”
副连长带几个弟兄把我押往连部。为了不打草惊蛇,半个小时之前,连队从地里跑步回营房,全副武装包围弹药库,在各个路口、要道布上岗哨。营房四周十步一哨五步一岗,气氛紧张如临大敌。远远近近都是老百姓,不知道高三连发生了什么情况。我顿时明白,一定是我为万不帮开具的那份《证明》有关。
连部门外和会议室门口、窗外,都有全副武装的战士守卫。我被押进连部走廊,通信员正从连长房间往外扫碎玻璃渣子。大块的杯子碎块上面,还有一段完整语录:我们的原则是党指挥枪,而决不容许……这是连长的茶杯,用了多年。早上我还刷掉一层茶垢,给他倒了杯茶。桌子腿上,溅了沾着茶叶的水点子,茶是万不帮探家从湖南带回的红茶。我被押进会议室,副连长守在门口。
连长怒气冲冲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他扎腰带背手枪,肚子一鼓一鼓,像捆了一包炸药。指导员一身军装紧绷绷地绷在身上,如同装满枪砂,满头大汗问我:“你为什么给万不帮开证明?”我已做好了最坏打算,镇静下来,回答:“在临战状态下,我有义务向前线部队反映真实情况……”
连长暴跳如雷:“你一个文书,有什么权利开证明?”指导员说:“是你私自给万不帮开证明,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拿过笔纸,写了几行字:
关于万不帮右手食指在施工中负伤致残僵直的证明,是在连长盖房子和指导员李荣远不知道的情况下,由我个人开具后送给万不帮,我负全部责任。
高炮三连军械员兼文书:董太锋,四月二十日上午十点二十三分。
我蘸了印泥,在名字上按下指印。指导员拿过证明看过之后,递给连长。连长重复以前的话:“你这样的兵太有水平,我这样的连长带不了你。”
半个小时之前,军务科卢参谋来电话:“你连文书董太锋给调出战士万不帮开证明,上了《内参》,军区联合调查组已经来到警备区,明天上岛调查处理。首长命令,立刻将董太锋控制起来,防止其自杀和夺取武器,全连戒严。”
十分钟之后,一辆面包车开到门前。军务科卢参谋和保卫干事走进会议室,摘下我的领章帽徽。通信员把我的生活用品收拾好,送到车上。保卫干事没配发手铐,用绳子将我五花大绑。我钻进面包车,怕我中途跳车,特务连两个战士一边一个,把我紧紧地夹在中间。连长和指导员进到车里,低着头一声不吭。
那天,万不帮和和兄弟部队的骨干登上闷罐车,一天一夜后,到达冰天雪地的北方。他被编入新连队,投入到紧张的训练之中。他要扎扎实实好好干,经受住考验,给要塞区守备区增光为高三连长脸,根本没有出具《证明》的打算。
在实弹射击中,他刻意掩饰自己的那根僵指,总也打不出好成绩。班长纠正他的“孤僻毛病”时,发现他的食指不能正常打弯,当即向连队报告。现场的各报社记者涌来,抓住这条新闻。他们把他带到前线指挥部,认真询问、调查核实情况。当他被怀疑有自残嫌疑时,为了证实清白,不得不拿出那份《证明》。记者写成新闻,给他和那根僵指拍了照片,很快发表在“内参”上。
据说有关领导看过新闻,批示“战后责成沈阳军区调查核实,严肃处理”,把红蓝铅笔摔在办公桌上。战后,沈阳军区专门成立“僵指”事件调查组,赴海岛调查处理。万不帮经部队骨科专家鉴定,办理残疾之后,做复员处理。
守备区的禁闭室设在修理所院内。修理所不但修理枪炮器械,还“修理”部队的“罪犯”,任何人手痒了,都可以进去过手瘾。禁闭室里阴暗潮湿,一股刺鼻的霉味儿。窗户上焊了密匝匝的铁栏杆,“罪犯”插翅难逃。靠墙一张单人床上,堆放一团被污渍浸透的行李。墙角一只痰盂,供“罪犯”方便。
禁闭室也是停尸间,因公牺牲、病故等官兵的遗体,都停放在这张床上。这里关过班长罗未来,停放过陈寿高的遗体。室内不见阳光,弥漫着一股死气。白灰墙上,画着一条腾飞的龙。之前,某连队一个战士因为口角,把另一名战士的脑袋砸出一条口子。那战士精神错乱,自称青龙下凡,被武装遣送回原籍。
我被抽去裤腰带和鞋带,铁门“咣当”一声关上,上了锁。铁门上方是了望孔,外面能看见里面,里面看不见外面。中午有人从了望孔送饭,一碗高粱米饭和一盘萝卜片。我没吃饱,还要。外面的战士说:“没揍你就不错了。”
下午,军务科长和保卫干事前来审讯,让我承认:因为入党提干未成报复连队干部,私自为万不帮开“假证明”,如果主动交代可从轻处理。否则,轻了被武装押送回原籍,重了交到要塞区军事法庭审判,至少判四年以上徒刑。
我坚决不承认因为提干问题开具证明报复连队干部,坚决不承认是“假证明”。他们威胁我,明天要塞区军务处来调查,问什么说什么,不该说的不说,否则更加不利。他们临走前说:“如何处理你,仍由守备区决定,你要慎重考虑。”
星期天两顿饭,特务连会餐。换岗的两个士兵醉醺醺地进来,给我带来晚饭,是大米饭和猪肉炖酸菜。我太饿了,风卷残云一扫而光,只吃个半饱。
我要求:“能不能再给我送点饭菜?”他们说:“让你吃饭就不错了,吃多了上厕所,还得看着你。”我说:“总得让我吃饱。”一个敦敦实实的士兵说:“你做完五百个俯卧撑,我去给你拿饭。”我真做完了五百个俯卧撑,他们说不标准,让我重新做。我从地上爬起来,气喘吁吁地说:“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高个士兵说:“我们没揍你就不错了,你也想学画龙的那个人吗?”我说:“你们真想打我?”他们开门进来,上来把我按在床上,轮起皮带就抽。
我不敢相信,这种事情发生在我们守备区。我奋力拱起身,一只手提着裤子一只手夺过皮带,光着脚和他们厮打。他们被我抽得逃出门外,又追出去老远。我怕被他们抓到把柄说我逃跑,赶紧回到禁闭室里。他们把门锁好,高个士兵赶紧回去叫人。不一会儿,特务连指导员带了几个战士从门外进来。
两个兵还想教训我,被指导员喝住,让他们出去。指导员和蔼地和我握手,让我坐在凳子上。他诚恳地说:“对你不礼貌的是两个新兵,连队会餐喝了点酒。我反对会餐让战士喝酒,并提出取消士兵喝酒的建议,一直没引起重视。连队对他们教育不够,我向你表示深深的歉意。你虽然犯了错误,他们也无权体罚你。连队除了要对他们进行批评教育,还要考虑处分,我再次向你赔礼道歉。”
我越看指导员越面熟,像在哪里见过。他问我:“你还有什么要求?”我说:“我今天两顿饭都没吃饱。”他问我:“你想吃什么尽管说,我让炊事班做好给你送来。”我想起那只小白鸡,心里一阵发暖:“我想喝生鸡蛋。”指导员问:“你为什么要喝生鸡蛋?”我说了在新兵连的奇遇,他眼圈红了。
连队没有鸡蛋,他让一个班长到二号家属房他家里拿。我一下想起来,眼前的指导员,是当初公社“群专队”的知青。我当年偷书被批斗时,晚上关在公社“群专队”,他和另一个队员一边喝酒,一边用脚踩踏我的脑袋揉搓取乐。
转眼间十一年过去,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他参军提干当了指导员,我们又以这种似曾相识的方式见面。不大一会儿,班长送来十个煮鸡蛋,还有馒头等。
班长告诉指导员:“嫂子说生鸡蛋没法喝,煮熟后让我拿来。”指导员说:“喝生鸡蛋不卫生,你慢慢吃,别噎着。”我一口吞下一个鸡蛋,差点儿噎死。
指导员为我拍打后背,拍到被皮带抽打的伤痕上,疼的我一蹦高,也一下把鸡蛋顺了下去。我吃了十个鸡蛋外加四个馒头,肚子有了底,心里也有了底。
指导员关上门,悄悄对我说:“你别把打你的事说出去,我给军务科长打电话为你求情,他是我的老班长。别的单位也发生过把问题战士调走的情况,只是没造成你这么大的影响。”尽管是交换,此时有人为我说话,仍让我感动。
他刚要出去,我说:“指导员,我认识你。”他吓了一跳:“什么时候认识的?在哪里?”我说:“在永宁,也是关押犯人的地方。”他凝视我片刻,脸红了,说:“我想起来了,你拿学校的书。”他关上门,又一次向我陪礼道歉。
中共中央于一九七八年八月发出《关于慎重处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打砸抢问题的通知》之后,指导员被审查过,由于认识深刻没作任何处理,只被取消了上陆军学校深造的机会。中共中央下发文件,要对追随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造反起家的人,帮派思想严重的人以及打砸抢分子“三种人”进行清理。
指导员说:“受到我伤害的不止你一个人,我的最大愿望,是找到所有被伤害过的人,给他们赔礼道歉。当年和我一起看守你的知青,参军在守备营,迫击炮实弹射击发生事故,挨了处分被取消了提干资格,已经复员几年了。”
他在我这里坐到很晚,说了很多,似乎忘记了我是个被关了禁闭的士兵。我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情况下,都忘不了睡觉前刷牙。我忘记自己的处境,躺在床上就睡着了,踏踏实实睡了一宿好觉。我被看守班长叫醒时,天已经亮了。
吃过早饭,卢参谋和两个战士把我带到军务科一间办公室里。军务科长没再审讯,很客气地和我谈话,让我认真对待这件事,相信守备区会实事求是进行处理,不会和一个战士过不去,是谁的责任由谁承担。他给我一本稿纸和一支笔,让我如实写下事情经过。我言简意赅地写完,卢参谋拿走,一个人留在屋里。
不管等待我的是什么结果,都要有理有据,该承担的决不推托,不该承担的决不揽过,脑袋掉了碗大的疤,该死该活屌朝上。
十一点钟,要塞区军务处董处长和杨参谋、保卫处的胡干事进来,一群人和我谈话。董处长也姓董,我仿佛见到了家里人,强忍住没哭出来。他们已经和各级首长、连长和指导员了解完情况,并到高三连召开了战士座谈会。
我向要塞区首长陈述事情始末,为什么不让连里知道、开具《证明》的真正目的、所要产生的结果。最后,我把一切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就是尽一个战士应尽的责任。我要尽的责任,就是在关键时刻,为党、国家、人民和部队负责。我条理清楚滔滔不绝,没有任何人打断我。最后,军务科长让卢参谋带我出去,他们开会。几个战士要押我回禁闭室,卢参谋让他们回连队。我暗暗松了口气。
卢参谋把我带到打字室,两个女打字员正在打字。他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让我看报纸,然后给守备营打电话,核实本月战士外出情况。我到报架上拿过《解放军报》,一页页地往下翻,都是有关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报道。对比为国捐躯的英烈们,我却以这种方式参与了这场战争,愧疚得无地自容,眼泪滴在报纸上。隔壁有人接电话,说军区调查组明天上岛,做好接船工作。我的心又悬起来。
会议室里,守备区各部门首长针对“僵指”事件,进行检讨,发表处理意见。有的首长认为,一个连队文书胆大包天,竟在大战即将爆发之际私自给前线部队开“证明”,并引起高层的关注和愤怒,极端藐视“条令”“条例”,决不能姑息容忍!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和想法,都起到了动摇军心、煽动部分调出战士对本部队不满情绪的作用,应该记大过处分、开除军籍、武装遣送回原籍。
有的首长认为,“僵指事件”的发生,是由于部分基层干部存在“甩包袱”“本位主义”“目光短浅”“无全局观念”等原因所造成,应该负主要责任,逐级追究,不能让一个战士承担全部责任。对该文书一个给予纪律处分之后,做中途退役处理。并且,将问题战士调转出去的情况,在兄弟部队也发生过嘛。
董处长听完之后,说:“我来守备区之前,首长找我谈话,作了重要指示,我是带着尚方宝剑而来。该文书的行为不能视为有功,但是无过。要对该文书进行遵守《条令》教育,不鼓励这种行为。既不能对该文书做中途退役处理,更不能武装遣送回原籍。为什么在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之时,高三连将残疾战士送往前线?假如北方真的爆发战争,万不帮以一根僵指和武装到牙齿的敌人作战,是一种什么结局?假如全把残疾战士调到前线,真正的战斗骨干留在后方,如何克敌制胜保证打赢?单单以甩包袱、本位主义、目光短浅、无全局观念等托词,怎能自圆其说?你们不感到自责吗?你们在大事大非面前迷失方向,给整个部队造成了不良影响,不但不深刻检讨自己,反而把责任推到一个战士身上,这公平吗?就算把这个文书遣送回家,事情不但没结束,更会变得不可收拾!凭该文书的水平、性格、气质和担当,不到北京找军委主席告状才怪!到了那个时候,你们吃不了就得兜着走!如果北方有战事,有的同志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在座的各级领导深深地低下头。董处长继续说:“当我看见该文书穿一身带补丁的军装,本能认定是个好兵。指导员告诉我,他的军装一下发就寄回家里,每当守备区会操和上级首长来连队,都让他躲进山上坑道。我建议,马上给该文书换一套新军装,缀上新领章帽徽。”意见统一之后,董处长给警备区军务部打电话汇报情况,问题已经解决,建议军区“僵指”调查组不用兴师动众上岛处理,得到军务部首长的赞同。卢参谋把我带到会议室,气氛已经完全不同。
军务科长客气地让我脱下身上的旧军装,换上一套崭新的军装和新军帽。董处长见我衬衣后面有血迹,让我脱下来查看。我脱下衬衣,露出后背上的几道伤痕,将昨天晚上发生在禁闭室里面噩梦般的一幕,向在坐的首长和盘托出。
董处长很生气,责令守备区追查责任严肃处理,将处理结果上报要塞区。
卢参谋让我把旧军装里面的东西掏出来,送到后勤仓库交旧。我的上衣口袋里,还有一支油笔和一张折成几折的《前进报》,在空白处,密密麻麻地记着素材。董处长展开,看不清上面的字,让我念给他听。
一阵海风徐徐吹来,扎根在山坳里的几棵松树轻轻摇晃,像几个战士交头接耳。风越刮越大,松树们剧烈摇摆,又像首长们在面红耳赤地激烈争论……
董处长和在场的首长都忍不住笑了。我的裤袋里只有二分钱,歌谱《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一颗小鹅卵石。董处长问:“你每个月的津贴都干什么花了?”我说:“我自己只留五角钱,其余的全寄回家了。”他问:“你用五角钱买什么?”
我说:“买牙刷牙膏,剩下的钱买稿纸。”他问:“什么牌子牙膏和牙刷这么便宜?”我说:“红领巾牌。”他问:“剩下的二分钱准备买什么?”我说:“买四页稿纸。”他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给我,我眼睛红了,把钱还给处长。
在座的首长看了,都低下头。处长又问:“这颗小鹅卵石干什么用?”我说“我用来练捏力。”他伸出一只手:“你捏一捏。”我轻轻地捏了一下他的手腕,他疼的受不住。当他知道歌谱是我根据收音机记词记谱,非让我唱歌不可。
这支歌一解禁我就会唱,赵恩才总也听不够,在雁过山打石子的时候,我一天给他唱好几遍。我亮开嗓子声情并茂唱完,在座的首长们热烈鼓掌。
我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懵懵懂懂就像做梦。
董处长亲切地说:“你别背包袱,回连队继续当文书,好好工作。”
我“咔”地立正,给在座的首长们依次敬礼,劫后余生般回连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