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海北的“鬼屋”传说,好多缘起于“姑子坟”。自从屋里发生过一起一氧化碳中毒事件,做了连部仓库。那天中午,老栾换上军装来到连部,说有重要情况向连长报告。他在门外报告,里面允许才推门进去,敬礼后坐下。
他忧心忡忡:“高三连还得被取消‘全训’,接替守六连打坑道。”连长笑着说:“你家军花已经和赵恩才书来信往了,是不是要变卦?”老栾认真地说:“那天我去施工现场,发现守六连管理混乱,提出许多建议,都没被采纳。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的。他们出了问题,还得我们连替他们收拾烂摊子。”
老栾起身敬个礼走了。连长以为他担心赵恩才提不了干,影响和女儿相处。
高三连的“全训”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守备区命令:高三连立刻停止“全训”,到雁过山接替守六连打坑道。必须赶在雨季到来之前完成掘进、被覆任务,然后再转岛训练。连长“老圈”心服口服,老栾的话确实不可不听。
他和指导员相继给营长、教导员打电话询问,上级为什么朝令夕改。营长和教导员答复:营里同样不理解,理解了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守六连三排昨晚夜班排渣,轱辘马车失控翻下悬崖,一个班长被砸成重伤,送到守备区医院处置后,被登陆艇连夜送往大连驻军医院,双腿截肢。上级每年给守备区一个施工伤亡名额,被守六连一个星期用完。按照这个速度消耗,等打完坑道,守六连要减员半个连队。高三连年年打坑道,磕磕碰碰是家常便饭,没牺牲一个官兵。如果像守六连这样,高三连没等解散,已经全部“阵亡”。
仇干事来电话,说等下半年连队转岛训练,再找董太锋改稿。
守备区给高三连一个星期时间,进行识大体顾大局服从指挥的政治教育,注意从实际出发不唱高调,提出“三个特别强调”、“八不准”和“三要”。
特别强调干部以身作则作用,特别强调党员、骨干带头作用,特别强调政治挂帅,发扬英雄模范人物的榜样作用。不准发牢骚讲怪话,不准无故矿工,不准在施工期间外出,不准非施工人员进入现场,不准更改施工程序,不准顶撞领导,不准随便拆卸机械设备,不准隐瞒情况不报。要把安全工作当成头等大事来抓,及时发现险情险苗,消灭在萌芽状态。要加强规章制度的贯彻,落实岗位责任制。要勤检查勤督促,坚决贯彻落实“安全、低耗、快速、高效”八字方针。
上午,连队重温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各班讨论。
下午,文书带连勤人员用毯子遮严俱乐部窗户,老栾赶毛驴车到公社请来放映队,用“8·75”毫米放映机,放映抗美援朝题材故事片《上甘岭》。
看完电影,指导员李永远讲话:“我们高三连全训了一个星期,重新接替守六连施工打坑道。有人认为高三连倒霉,我认为高三连光荣。我们学习《为人民服务》,重温张思德同志服从命令干一行爱一行的崇高精神。我们又看了一遍电影《上甘岭》,要学习志愿军面对强大敌人敢打硬拼的大无畏革命精神!据探家归队的同志说,与我们隔海相望的大连已经亮起了霓虹灯,年轻人开始梳螺旋头穿喇叭裤,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这是资产阶级的香风臭气余毒不散,我们革命军人既不羡慕也不眼红。海岛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军人不是神仙也有七情六欲,全国人民有的我们也有,什么都不会耽误。海岛交通闭塞并没有与世隔绝,并不影响高三连的高尚和光荣。人民称我们是子弟兵,因为我们的宗旨是为人民服务。全国为什么学习解放军?因为听党指挥勇往直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不怕疲劳连续作战。我们不但站岗放哨刻苦训练军事技术,还要施工打坑道。战时要死守待援,与海岛共存亡;平时军民同守共建,蓝色国土寸寸可爱。我不怕有人说我唱高调,”指墙上一大片锦旗和奖状,“高三连的光荣和高尚、无私和无谓,就是靠唱高调做实事、扎扎实实干出来的。从古田会议到《十个应该不应该》大讨论,只有唱高调才能确定正确的政治方向,战胜一个个强大敌人和困难,从胜利走向胜利。我们不唱高调难道要唱低调吗?过去唱高调没有错,现在唱高调仍没有错,将来唱高调更没有错。因为高调是我军的灵魂,是阳春白雪!”
连长“老圈”话:“我当了八年连长打了八年坑道,今年是第九年。为什么非得我们高三连打坑道不可?因为我们是金刚钻,敢揽瓷器活!在别人眼里,海岛只是露出海面的几座山头。在我们革命战士眼里,就是五圣山和597.9高地,是没有硝烟炮火的上甘岭!我们掘进和被覆坑道,是为了将来更好地消灭敌人。我们高三连是坚守坑道的八连,我是连长张忠发,指导员就是孟德贵,排长都是孙占元,班长都是胡修道,我们全连战士都是王成和黄继光!”
连长讲完话,全连解散,十分钟后集合,到山上阵地保养武器,将火炮、高射机枪撤去后垫上炮墩,穿好枪炮衣放下训练杆。两个炮排白天晚上两班倒,在一线掘进、放炮。高射机枪排两个班白天、晚上两班倒,推轱辘马车排渣、运送材料。指挥班负责排险,混凝土搅拌,站晚上岗。文书负责雷管、炸药、工具、劳保器材管理。通信员负责看电话,连勤人员站白天阵地岗。炊事班保障连队白天三顿饭,往山上工地送两次饭,中午一餐夜里一餐。没有哪个干部战士想不开,安排好岗哨班次,一切为施工让路。晚上自由活动写家信,明天正式施工。
第二天早饭后,文书发放工作服。所谓“工作服”,是多年来被许多人多次穿过、被汗水和水泥浸透多遍的破烂棉装,称“四季装”,五冬六夏仅此一套。一次养殖场起火,参加救火的战士没有一个被烧伤,堪称石棉防火服。要塞区由抗美援朝部队所组建,这些棉装都经过血与火的洗礼,上面有枪眼和凝结的血渍,有的战士被炸掉一条腿剩下齐刷刷半截裤管,有的口袋里还有遗书和亲人照片。棉装没有扣子,每人配发一截导火索捆腰。实在不能穿,回收后再到守备区被服仓库换领。我穿的这套“工作服”,被火烧掉了前襟,少了半截袖子。
第二天早上,全连照样出操,吃完早饭,上山清理施工现场。
高三连常年和花岗岩打交道硬碰硬,闻惯了硝烟和水泥味儿。官兵们习惯了
散发汗味儿霉味儿的工作服,只有新兵不习惯。官兵们一路高唱《我的祖国》,破破烂烂充满活力,士气高昂精神振奋。沿途群众感叹:“高三连好不容易盼来‘全训’,又黄了。连队没被评为“硬骨头”连队,领导真是瞎了眼。”
老栾为部队的坑道施工立下汗马功劳,早该成为守备区后勤正式职工。高三连年年向营里打报告,营里多次向守备区打报告,都没批下来。守六连没听老栾的建议发生事故,老栾随即被转为正式职工,名正言顺地随连队上山施工。
雁过山凶险陡峭,施工位置在半山腰,被郁郁葱葱的松林覆盖。老栾提前勘测好上山路线,在前面带路。大家从松树丛缝隙中,深一脚浅一脚一跐一滑,一步步艰难地攀爬。赵恩才和几个身强力壮的战士,抬着两捆沉重的炮绳。
眼下,已过了小满节气,稍微一活动浑身冒汗,更别说穿着棉装爬山。打过坑道的老兵都知道,越往深处掘进越阴冷潮湿,不穿棉工作服根本不行。尤其出汗之后,不能席地而坐和躺卧。在海岛当兵,许多人患上两种疾病,一是常年吃高粱米患上胃病,再是常年打坑道,患上风湿性关节炎等疾病。
连队来到半山腰施工现场,眼前顿时一亮。“安全、低耗、快速、高效”八块巨型标语牌,在阳光下闪耀。要塞区正准备在这里召开“安全施工现场会”,因为这次事故被取消。高三连常年进行坑道施工作业,从没发生过重大安全事故。
因为首长很少来到施工现场,更别说召开什么“安全施工现场会”了。
高三连工地上,从来不设置这种大而空的标语。连长一看见标语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命令:“一斑长!上去把这些牌子拆了,扔进山沟里!”赵恩才大声回答:“是!每个班一座,上!”战士们拿了工具,顺小路爬上坡顶。
从老铁山方向,传来交通船的汽笛声。指导员提醒:“老盖,老牛船来了。”交通船昨天晚上到达海洋岛,今天返回。老栾告诉他,说女儿栾军花休假,今天回广鹿,和赵恩才见面。连长冷静下来,再不能因为自己的鲁莽,影响干部苗子的前途。坡顶说传来“叮叮当当”声,战士用榔头猛砸标语牌底座。
连长喊:“标语牌暂时不动,下来清理现场!”
施工现场一片狼藉,铺满一层碎石和破碎的大筐、折断的镐头把等工具。一堆堆一袋袋散放的水泥,已被雨水淋透,凝固成一砣砣一块块。坑道导洞里,顶部塌陷。外面山坡上,一个大坑凹陷,如同被巨锤砸碎了大山的头盖骨。一棵一搂粗的松树缩进“颅壳”内,只露出半截树干和一撮蓬勃的树冠,宛如插着一把用松枝扎成的大笤帚。从洞口伸出两条僵蛇般的铁轨,前端蜷曲变形。
一个星期之前,轱辘马车从这里失控翻到山下,砸断了一片松树,卡在半山腰巨石上。守六连拽了一下午,轱辘马车纹丝不动。昨天,守备区修械所派来两个技师和几个焊工,紧锣密鼓焊接一座绞盘架,仍没将轱辘马车拖上来。
老栾带几个战士拿了锯子、斧子下到半山腰,锯掉砸断的树干清理通道。赵恩才带领一班战士,将两卷炮绳放下去,栓在轱辘马车底盘上。全连官兵一边响亮地喊着号子,一边拔绳子。林子里的鸟儿被惊吓,一群群飞往远方。
赵恩才和一班战士伏在车底下,用肩膀抵住车梁,喊着号子往上扛。山上山下一齐努力,轱辘马车一分分一寸寸一毫毫地向上挪移。上面滚落的石头,“扑通”“扑通”砸在轱辘马车上,石块飞溅。赵恩才和几个战士藏在车下死角内,毫发无损。经过全连官兵一个多小时努力,沉重的轱辘马车终于被拖上去。
大家重新更换破损的轨道,把轱辘马车抬到铁轨上,一次试车成功。
二排战士们抡起大锤,将一块块巨石砸成小块。三排战士们将碎石装进车斗,推上高处,由万不帮一个人溜车卸车。他站在车上掌控,轱辘马车借下坡惯力,飞一样溜向悬崖。老兵们司空见惯,新兵无不为他捏一把汗。
轱辘马车靠近悬崖,万不帮一踩车闸,在惯力的作用下,车斗翻扣。“轰隆”一声,石头倾倒在悬崖下,车斗自动还原,大家把轱辘马车推到现场。
指挥班给柴油机加满油,几个人轮番摇动摇把,就是打不着火。赵恩才身高力大,抓住摇把一连猛摇十几圈,柴油机终于“突突”地欢叫起来。
导洞内的电灯“刷”地亮了,老栾和赵恩才、连长拿着手把灯查看。塌方处被塌下来的巨石堵住,必须炸碎排出导洞,才能打支撑。老栾建议,掘进一段被覆一段到达岩层之后,才能保证安全,正常施工。赵恩才带领几个战士抱着风钻机凿岩机,在巨石上“突突”凿孔。老栾突然觉得不对劲,大喊:“外面同志迅速隐蔽!洞内同志快往里面撤!”连长大声命令:“立刻向洞口两侧隐蔽!”
洞内,新兵张新水不知所措,被老栾一把推到巨石后面。他来不及躲避,往巨石哗啦”起了空,相互碰撞。四处横飞的石块砸断了电线,砸烂了手把灯,洞内一片漆黑。
巨大的气浪,将导洞上方的塌陷处爆开。山体震颤松林惊悚,陷在坑里的松树飞上天,大头朝下栽到对面深沟里。大石头被震酥,跳跃着翻滚到山下。
导洞变成一门巨炮,碎石散弹般呼啸着,从洞口里向外面迸射。脸盆大的石头是平射炮炮弹,“呜”地一声飞出洞口落到山沟里,砸的大松树剧烈摇晃。
从龇牙咧嘴的洞口里,冒出滚滚硝烟,战士们冲向洞口。指导员大声喊:“大家别乱动,听从连长统一指挥!”连长命令:“干部们随我到洞内察看情况,其他同志准备救援!”赵恩才打着手电筒,冒着硝烟从洞里跑出来,和连长撞了个满怀,一边咳嗽一边报告:“报告连长……洞内无人员伤亡……”
战士们用事先准备好湿毛巾捂住嘴和鼻子,簇拥着老栾出了洞口。老栾对雷管和炸药特殊敏感,使濒临灭顶之灾的高三连化险为夷。全连官兵激动地迎上去,和老栾拥抱。硝烟散尽,连长、指导员、老栾和赵恩才等进到洞内,察看爆炸现场分析险情。原来,守六连装完炮还没点,就发生了塌方事故。
事故发生之后,他们没通报也没清理现场,极不负责任地撤回营房。高三连不明情况,在清理现场时,风钻机的震动引爆了雷管,发生了连环爆炸。
松树林里,连党支部召开紧急扩大会议,党员班长和老栾都参加。指导员首先检讨自己,对此次事故承担责任。他说:“高三连无视守备区的决定,政治教育只搞了一天贸然开工,违反‘安全、低耗、快速、高效’八字方针,对突发情况没做出预案……”连长打断:“现在不是检讨的时候,也不是谁承担责任的问题,而是能否继续施工的问题。我们打了近十年坑道,从没拿官兵们的生命当儿戏。这次事故发生在复杂的情况下,老栾同志挽救了高三连。要不是老栾,我这个连长没出洞口已经粉身碎骨了……我只是高三连的儿子,老栾才是高三连之父!如果将此次事故上报,集合队伍下山,结果是:守六连埋下的事故隐患,由我们高三连承担责任。接着无休止地扯皮,一个月之后别想开工。我们要忍辱负重,圆满完成施工任务,转岛训练,在实弹射击中打下拖靶。如果把工程拖到下半年,转岛训练将成为泡影。我的意见是,将事故隐瞒不报,静观其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照样施工。我当连长的难辞其咎,要处分处分我一个人。”
最后,老栾发表意见。他说:“纸里包不住火,认为能将事故隐瞒到底,等于掩耳盗铃。翻过雁过山,是守备区的所在地沙尖,首长在办公室里就能听见这边炮响。雁过山对面是守六连阵地,岗哨对这里的情况一目了然。文书提前去守备区领回施工用品材料等,还能瞒过工程办?守六连在施工中败下阵来,成了‘软骨头’。守备区撤下守六连换上高三连,说明要继续保留守六连的‘硬骨头连队’称号。如果上级处理我们高三连,守六连也要承担责任。现在,守备区在等待我们的事故报告。只要没死人,上级不会扩大影响。哪怕发生了伤亡事故,也会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此守备区已经默许了我们提前施工的决定。事故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没来人也没来电话,说明我的判断准确。我们没了后顾之忧,在雨季到来之前肯定完成任务,不耽误连队转岛训练打拖靶。”
老栾的分析有理有据,大家一致表决同意,不动声色继续施工。
开完会,炊事班送饭的毛驴车到了。吃不完的高粱米,走不完的一二一”。
吃大米饭不抗饿,吃猪肉腿发软,高粱米饭就咸萝卜条子,称做“施工饭”,半生不熟的高粱米饭,吃了更抗饿。施工出汗多,吃咸萝卜条子能补充盐分。
饭后休息半个小时,连队继续施工。盘山道那边一直没响起汽车马达声,守备区一直没来人。连长让赵恩才提前下山,准备和栾军花见面。
赵恩才说:“栾军花是干部我是战士,在级别上不对等。在要塞区,大概没有战士和女干部谈对象的先例,也对栾军花不尊重,等我提干了再说。”
除了提干和找对象,更让赵恩才盼望的,是部队准备装备新式武器。
据说,部队要换“快三七”高射机关炮,部队干部换发带匕首的二十响匣子枪。只为这两件新式武器装备,赵恩才也必须提干,在部队干一辈子。